★☆★☆★☆轻小说文库(Www.WenKu8.com)☆★☆★☆★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九月二十九日 D-2日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轻书架×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海 录入:kid 献给辛耶·诺赞中校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上次提到的那个对『军团』司令据点群发动的反攻作战,目前只决定了时期与作战名称,好像是要用历史典故取名为『大君主作战(Operation Overlord)』喔。」 迈卡侯爵家一名比辛年长大约十岁的青年亲戚一边冲泡红茶一边闲聊般说道。他同样也是齐亚德联邦军军官当中身怀异能的特技兵。 勤务兵与副官都已先听令退下,在这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的一间办公室当中只有辛与他两个人。约施卡·迈卡中校手上端着茶具走回来,他从不久之前就跟辛进行过多次面谈,对辛的异能控制提供帮助。 「这……该怎么说?取得还真是简便。」 「是吧。应该说,就不能找个更轻而易举大获全胜的作战当典故吗?那场作战虽说是赢了,但据说抢滩过程死伤惨重,而且联邦好歹也是民主共和国,取名叫大君主感觉很不对耶。」 这人十足军人风格地剃短一头红发,身材高挑,有着肩膀宽阔、胸膛厚实的强健体魄。然而相貌五官却恰恰相反,有些娃娃脸,深红双眸眼角下垂。约施卡无声地喝一口自己泡的红茶。 辛也将对方端给他的茶杯凑到嘴边作为回应。轻薄如纸的白瓷杯上有着东方风情的金绯彩绘。茶杯内侧同样精致的瓷绘,隔着透明的赤色茶水闪耀彩光。 「至于作战进行时期嘛,毕竟是联邦军全体出动的大型攻击行动,我看八成会跟联合王国军还有盟约同盟军进行协同作战吧。最快应该也是四个月后的──二月的赎罪祭期间,或者为了保险起见延到半年后的复活祭前后。」 听到对方告知的作战预定计画,辛回想起第八六独立机动打击群(Strike package)当中,自己所属的第一机甲群的任务与休假周期。 第一机甲群已在这个九月受派前往圣教国,服勤到此告一段落,经过两个月的休假与训练之后若是要再出任务,按照惯例会是十二月与明年一月。姑且不论四月的复活祭前后,如果在二月的赎罪祭确定进行作战,就会跟下一次假期重叠,不过…… 「无论选在什么时候,机动打击群都会全员参加。」 听到辛淡然回答得理所当然,约施卡苦笑着说: 「那当然啦。你们机动打击群本来就是负责这种任务的部队,上级也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了──机动打击群暂时不用服勤。这一个月你们可以先好好休息,然后紧锣密鼓地加强训练直到作战开始。」 说着,约施卡忽地咧嘴笑了笑。 「我听说喽。你们上次作战的时候翘课了对吧?」 辛的喉咙发出咕的一声。中断休假与那段期间专门学校课程的是第三、第四机甲群,并不是辛他们第一机甲群,但到最后总队长四人还是全体出面被葛蕾蒂训了一顿。 听到她说下次再犯就不客气了,辛虽然明白她说得对,况且连带责任向来是军队的基本做法……还是觉得自己有点无故遭殃。 约施卡这会儿表情变成了贼笑。 「这样不应该喔,就算说是特军校出身,你们这些特军军官(毛头小子)的本分就、是、念、书。你们这一个月可得乖乖去上学,听老师讲课、写功课、到图书馆看些无聊到家的书,然后再跟朋友乱找乐子,为了男生女生爱来爱去的事情好好烦恼就对了。」 「最后两个不太对吧?」 虽然第三个好像也有点怪怪的就是了。 「哪里不对了?这些全部加在一起,都是你们该学的事情啦。」 比辛大了十岁的亲戚背靠会客沙发组,一手端着茶杯的举止堪称优雅大方,脸上却笑得不怀好意,绝妙地呈现一副没品的表情。 「然后如果在恋爱方面烦恼过头走不出来,就来找我这个可靠的大哥谈心事吧……要等到你能找我聊这点小事,我才有办法教你怎么控制异能。」 「…………」 早在三个月前初次见面时,约施卡就这样对他说过了。当时另外几名同席的迈卡家异能者也说过同样的话。 『──每个世代总会有几个孩子无法掌握开启关闭异能的方法。一般来说,那样的孩子都会有父母亲或类似监护人的家族长辈来教就是了。』 那时在迈卡侯爵家位于帝都的宅第安排了聚会让大家见面认识。他们在迈卡女侯爵引以为傲、满室兰花的温室(Orangery)摆下桌椅,几名年纪相仿、身穿联邦军服的亲戚同桌而坐。 代表众人开口的约施卡一头剃短的红发。 『能力的控制技巧本身,难度其实跟翻单杠或是骑脚踏车没差多少。掌握到诀窍就很简单,现在只是没掌握到那个诀窍而已。所以只要找个会控制的家伙跟你维持同步状态帮忙开关,大多数的人一次就能学会,就算是悟性再差的家伙,多试几次就会学起来了。老实说,简单到根本称不上训练。』 保持沉默或是面带微笑把事情交给约施卡来谈的亲戚们,男性女性都有,而且所有人果不其然都有着深红色的头发与眼睛,辛觉得看起来就像南国的花卉。配合运自遥远异国的兰花,茶杯用的是带有南国艳丽色彩的造型。 『替桌上茶点增添香气的香草也是兰花的一种喔。』听说论辈分是辛的表姊,一名二十来岁的女性这样告诉辛。 『那么说到为什么要特地只挑家族成员,这是因为跟懂得控制的人进行同步会比平常的同步再深一点。具体来说就像──呃,比方说听见「声音」时比你平常所在的位置再更后面一点,这样说你懂吗?有个大概的感觉就好。』 『──我懂。』 虽然就如同约施卡所说,只是大概有个感觉。 看到辛点头,约施卡不知为何露出明显开怀的笑容。 意思是:这样啊,果然我这样讲你就懂了。 你果然也是我们的家族成员。 从原本尽管亲昵但还有少许距离的礼貌性笑容变成整张脸挤出皱纹,不再含蓄的灿烂笑脸。 『虽说并不会因为这样就看透你的想法或记忆,甚至是感觉到你想藏在心底的旧伤什么的,可是感觉就是不太好,对吧?要在一个不太熟、信不过的人面前潜入那么深的地带……换作是我就会不愿意,会觉得很可怕。』 所以── 『总之这阵子就先像这样,放轻松聚在一起喝喝茶就好。我们可以先闲话家常,如果有什么想商量的事情也可以来找我们。就算是跟异能毫不相干,让你觉得拿这种事找人商量好像很怪的无聊小事也没关系……然后呢──』 说完,约施卡……以及迈卡的青年们各自露出了易于亲近、无忧无虑的笑容。 『我们当中的哪一个都行,等你到最后甚至愿意聊起你喜欢的女生……控制异能的技巧练习起来应该就会比较没有抵抗感了。』 就这样,这三个多月来,辛趁着上学与训练等等的空档,或是在服勤期间如果有需要来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办事,都会顺便找机会跟他们之中的人讲两句话。 最后辛之所以请约施卡陪他进行控制训练,是因为他最「不像」哥哥。 迈卡家族的青年们都和哥哥同样有着一头红发,血缘关系又使得他们外貌总有几分相似。辛总是在无意识之中从他们身上寻找雷的昔日面貌。他觉得因为联想到哥哥而感到放心并不等于关系变得亲近,况且对对方也不礼貌。 就这点而论,约施卡有着十足军人个性的发型与体格,以及担任指挥官时想必极具压迫感的重低音嗓音。跟辛那个比较偏向学者气质、体型细瘦、有着温柔嗓音的哥哥一点也不像。 最重要的是讲话方式截然不同,辛从未听过雷用约施卡这种莽撞而有些粗鲁的口气说话,也完全想像不到。 即使如此,他像这样跟约施卡谈话,有时会陷入一种奇妙的心境。 如果雷还活着,跟约施卡就是同龄。 这让他想到假如没有战争,假如没有被赶进第八十六区,二十八岁的雷是否也会像约施卡这样跟十八岁的自己相处?想到哥哥本来可能用什么方式与他相处,就让他有种莫名的寂寥感受。 「我听说喽──你好像交到女朋友了?而且是个正妹。期待你跟我讲讲恋爱烦恼或者放闪放到让我吃不消喔!」 ……这种有点烦人的纠缠方式也是,假如雷还活着,或许也会像这样缠着他问到底? 他一方面希望雷不要是这副德性,一方面又觉得雷因为跟他是亲兄弟,纠缠他的方式八成会比约施卡更烦更难摆脱。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能够像这样无牵无挂地想起有关哥哥的回忆了。 面对满脸贼笑的约施卡,辛故作镇定边喝红茶边试着还以颜色。 同时装作若无其事,彷佛未曾察觉残存于心中某处的隔阂或距离。 「那么请约施卡先跟我放闪,再换我讲。」 「你也变得很会耍嘴皮子了嘛。好啊~~那你只要装可爱说『拜托讲给我听嘛,约施卡哥哥』,我就破例讲些我老婆超级宇宙无敌惹人疼的小插曲给你听……」 「拜托哥哥讲给我听嘛。」 「呜哇,回得超快。但是我不要~~因为你装得一点都不可爱~~」 「我都照你说的讲了,你这样是说话不算话喔。」 「讲这种话口气可以平板到这个地步?咦,是说你真的想听吗?真假?」 约施卡显得大感意外,但又有点兴冲冲地探身凑近辛。 辛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 「不,没有特别想听。只是约施卡你还没开口,整张脸就已经松弛到好笑的地步,我觉得边喝红茶边看你搞笑也不错。」 「搞什么嘛,原来……」 约施卡叹息到一半…… 忽然间,他的视线转向了窗外。 就像发现蝴蝶飞过的猫,或是有小鸟从头上飞过而抬起脸来的猎犬,那是一种以狩猎为生的肉食动物的本能,对快速闪过的物体产生直觉反应的动作。 辛以为真的有鸟或蝴蝶飞过,但约施卡眼睛聚焦的位置很远。更何况现在是晚上,只有猫头鹰或蛾才会在这种时间飞动,而从这种明亮的室内不可能看得见那种小动物。 辛带着些许疑心问道: 「约施卡?」 「没什么,只是刚才天空中有东西闪了一下──」 约施卡一边说一边皱眉注视着夜空刚才可能有过闪光的位置。 辛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星辰般的强光再次辉亮地闪烁了一下。 颜色火红的光点随即消失,辛把视线转回来,歪头感到不解。他对星象或天文现象不怎么感兴趣,只懂一些用来推测方位或气象的知识,所以如果问他刚才那个是什么,他只能想到这点程度的可能性。 「会是流星吗?」 只是那光点看起来像是闪烁后瞬即消失,似乎没有下坠。 「我也这么觉得,那个位置在这个时间应该没有星星,但好像哪里怪怪的……?」 约施卡依然皱着眉头,小声沉吟。 同一时刻。 砰!戴着白手套的手掌往黑檀木办公桌上用力一拍。 西方方面军参谋长维兰·埃伦弗里德在无意识中做出了这种情绪化的举动,而且毫无自觉。去年的电磁加速炮型(Morpho)讨伐作战当中,他坐镇随时可能被电磁加速炮型一炮炸飞的最前线基地,身处于祖国可能面临灭亡命运的绝望战况也不曾失去平静,此时那白皙端正的面孔却因为神经紧张而歪扭变形。 身为昔日帝国统治阶级的大贵族后裔,身为手中握有无数兵士性命并下令让他们送死的一名将领,他不允许自己向他人暴露出内心的情绪与动摇。他自幼就受到这种教育,长年以来也如此自我约束,如今这种行为举止已经超出了习惯或下意识,变成甚至可说深植内心的本能。 然而此时此刻的紧迫情势与焦躁心情,竟让他一时失去了这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中计了」。 周围的全像视窗显示出某座构造物的分析结果。 那是建造于雷古戚德船团国群北方,沿岸三百公里外的海上「军团」炮阵地据点,代号「摩天贝楼」。 这份三维构造图以自该据点登陆的「女武神」任务记录器档案作为重新建构基础,不足的部分再从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的战场深处──以攻性工厂型(Halcyon)为诱饵隐匿的据点的光学影像加以补足建构而成。在投影的全像视窗上,这座以蓝白光线精细地组成,极具特征的钢铁之塔,多出了无论是执行摩天贝楼据点压制任务的处理终端或该作战的作战指挥官都未曾于报告中提及的构造。 之所以没有报告,想必只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无论是八六少年兵或是身为作战指挥官的少女……就连同行的联合王国异能者王子,恐怕都未曾注意到那个东西。因为当他们到了懂事的年纪时,「那里」早已不是战场。 ……能够事前收到警讯避免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遭受来自「那里」的攻击,或许已经该庆幸了。 在获得位于支配区域深处的指挥官机──攻性工厂型以及自动工厂型(Weisel)等机种的控制系统,将人力资源集中于它的分析工作的同时,却也为了以备万一而命人分析摩天贝楼据点的构造,可以说并没有白费力气。 他很清楚这一点,却还是无法扫除内心的羞愧。 在全像视窗的三维构造图当中,摩天贝楼广大的内部空间补上了斜向贯穿整座塔的巨大圆筒状构造,忽隐忽现地闪烁。 从最下层直直贯穿到海面上百余公尺的最上层。以八条轨道组成的筒状构造描绘出陡急的弧线,到了塔顶附近几乎是垂直指天。圆筒的直径大到从计算上而论,甚至可以让列车车辆在内部高速行驶。 当然筒中收纳、「发射」的物体不会是列车,更不是什么电磁加速炮型。 自己怎么会这么糊涂? 分明知道它的存在,却想都不曾想像到? ──那是在十一年前,「军团」战争开战与紧接在后的革命过程之中。 帝国拥有的人造卫星在局势一倒向革命军的瞬间,就几乎全被皇室派的司令据点发出自毁命令,并依照命令停止了运作。 当时这些卫星以疑似人为蓄意的方式化为巨大碎块飞散分解,结果使得在附近轨道绕行的他国人造卫星也遭受波及。人造卫星会以秒速数千公尺的超高速在固定轨道上飞行,如果只是零件脱落等小块垃圾撞上还好,被质量超过数吨的碎块直接击中不可能没事。这些卫星被撞坏或因此跟着分解,就这样在轨道上造成了连锁性毁灭。 结果使得人造卫星运行的各轨道上布满了太空垃圾。质量较大的垃圾不太容易降低高度,因此它们至今仍然停留在轨道上。卫星轨道上原本就已经满是废弃残骸,想重新发射人造卫星必须先仔细清理轨道上的碎片,如今正处于战争时期,纵使是大陆最大的国家联邦也难以筹措重新发射所需的庞大预算与燃料。再加上受到高度较低的成堆垃圾妨碍,穿越云霄飞行于该高度的弹道飞弹也变得无法运用。 只不过,同样的条件也妨碍了「军团」。 「军团」当初的开发目的是用来代替兵卒到下级军官等人员。纵然是开发者想必也没考虑过让它们运用弹道飞弹这种战略武器,而且必定也列为禁规(防护设定)之一以策安全。「军团」至今从来不曾运用过弹道飞弹等武器,低命中率的弹道飞弹不可或缺的核武也不例外。 所以不只是维兰,阶级在他之上的联合参谋本部或联邦军也都没想到这个可能性。 想都没想过「军团」会用上未受禁止的其他手段运用卫星轨道,成功让人造卫星或类似的武器升空。 在船团国群的碧海战场,以及圣教国灰雪飘降的战场,双双接到报告的六芒星钢铁之塔。 那个原来是…… 用来将它们的人造卫星发射到轨道上的…… 「外太空质量投射器(Mass driver)……!」 † 人造卫星正如其名,是作为卫星环绕行星运行,发挥通讯媒介或侦察、定位以及气象预报等作用的机械类总称。 高度与轨道等等依照卫星的用途各有不同,不过原则上直到寿命结束之前,都会停留在投放的高度与轨道上持续运行。有的高度较低,从地面上看起来像是在移动;有的高度位于数万公里的遥远彼方,看起来彷佛静止不动,但实际上两者都是沿着轨道持续移动。 没错,严密而论,人造卫星并非「飘浮」于轨道上。 而是从地表以秒速约八千公尺的超高速,被抛上远达数百甚至数万公里的高处,从那数百公里的高空继续以每秒八千公尺的速度往地平线的彼方「持续坠落」。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九月三十日 D-1日 『无貌者呼叫统括网路指挥官机全机。』 在昔日敌国齐亚德联邦以西,故国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以东。置身于如今已纳入「军团」支配下的夹缝战场,识别名称「无貌者」的「牧羊人」发出宣告。 呼唤的对象为统括网路中枢──「军团」部队阶级最高、规模最大,对席卷大陆全境的全「军团」发号施令的全军层级指挥官机们。它对执行大陆规模作战的杀戮机器部队各长官宣布: 『假情报欺敌作战「内维尔作战」,全阶段结束。』 「她」成为俘虏时曾一度让它心生疑虑,不过至少还是按照原定计画,让联邦的战略判断暂时出错了。 借由流体奈米机械的仿神经系统,无貌者冷静透彻地做出判断。反联合王国战线指挥官机,识别名称「女主人」,生前姓名为瑟琳·比尔肯鲍姆。 她在成为战俘之后,必定成了联邦的情报来源。联邦以及与他们处于合作关系的各国自从女主人被俘之后,搜索眼光的严峻程度都明显变得更甚以往。 就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是害怕什么。 所以为了让他们容易看到,它们提供了让那些人疲于奔命的威胁。 诸如派往船团国群近海现身的两栖突击战舰型(虎鲸)、量产型的高机动型(Phoenix),以及于极西诸国与空白地带指示建造的陆上战舰型(斐迪南)。彷佛这些就是「军团」为了下一波大规模攻势所准备的决胜王牌。 这一切,全是欺敌战术。 『无貌者呼叫统括网路指挥官机全机,以及第一广域网路所属全机。』 呼唤对象为统括网路,亦即能够同时指挥席卷大陆全境之全体「军团」,展开吞没大陆全境之作战的总指挥官机们。 换言之,本次作战的规模将会更甚于去年夏季由无貌者击响号炮,往四个国家发动的大型攻势──由数十万架「军团」展开的歼灭作战。 『现在开始进行歼灭作战「震怒日(Dies Irae)」。』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一日 D日(作战当日) 联邦标准时间,零时十七分。 齐亚德联邦南部第二战线,第十八机甲军团部署战区遭受多发炮弹轰击。与该军团司令部基地失联。 反火炮、反迫击炮预警雷达记录到来自战区「正上方」之敌军炮弹轨迹。 零时二十二分。 雷古戚德船团国群防卫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零时二十五分。 齐亚德联邦北部第二战线、同上第一战线、南部第一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零时二十九分。 瓦尔特盟约同盟东部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零时三十一分。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南方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零时三十四分。 大陆南方,盟约同盟接获来自基西拉大公国之报告,指出该国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炮击。 零时五十一分。 联邦西方方面军司令部对西方方面军前线部队发出撤退命令。随后指示预备部队于预备防卫阵地散开。 同右,东方方面军司令部,北方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南方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亦对麾下各前线部队发出撤退命令,并命令待命后备军于阵地散开。 四时四十五分。 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北部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十一时○八分。 联邦东部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十一时五十五分。 联邦北部第三、第四战线,南部第三、第四战线,遭受来自战区正上方之多发炮弹轰击。 十二时十一分。 联邦南部第二战线观测到「军团」多个部队之攻性发起行动。 此后长达一百五十四分钟,各战线、各国皆有报告指出「军团」之攻性发起与交战行动。 十二时二十四分。 联邦军开始交战。来自正上方之炮击仍未停火。 留置部队开始进行阻滞作战,预备部队展开阻截炮击。本队继续进行后退行动。 十五时○六分。 最后一次观测到来自正上方之炮击。之后未曾收到同样炮击之报告暨观测纪录。 「军团」攻势仍未止息。 十六时十二分。 雷古戚德船团国群最终防卫线失守。 十八时四十七分。 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极西诸国失联。 十八时五十九分。 瓦尔特盟约同盟第一防卫线失守,后退至第二防卫线。 十九时二十六分。 基西拉大公国、南岸各国失联。 二十一时三十三分。 罗亚·葛雷基亚联合王国,龙骸山脉失守。后退至山麓地区备用阵地带。于南部平原开始建构防卫线。 二十一时四十九分。 齐亚德联邦,北部第三战线,已后退至预备防卫阵地带。 二十二时三十四分。 联邦全战线已后退至预备防卫阵地带。 二十二时五十七分。 联邦全战线成功阻止「军团」部队之前进。 二十三时四十九分。 联邦全战线于预备防卫阵地带陷入胶着状态。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二日 D+1日 「昨天『军团』的同时攻击──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已经导致目前能确认到的人类圈战线全数后退了。」 在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的大会议室,与会的指挥官们的影子拉长落在地上。 由身为旅团长的葛蕾蒂为首,除了辛等机甲群总队长、包括蕾娜在内的四名作战指挥官与幕僚们之外,研究班长与整备班长也加入他们之间围着大桌。 联合王国军的外派人员维克与柴夏,以及盟约同盟军所属的奥利维亚这时正前往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确认各自祖国的战况,没有到场。 辛略为环顾这间会议室后,视线转回葛蕾蒂身上。 辛等八六原先为了准备参加反攻作战(大君主作战),正在休假,然而放假上学还不到一天就被紧急召回。从渐渐开始适应的「和平日子」突然受到召集,面对短短一天之内发生巨变的战况,就算是他们这些老兵也无法一时间切换意识。 究竟…… 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的情况是? 在众人的视线聚集处,葛蕾蒂身边带着个人专用的无数全像视窗,继续说道: 「入侵联邦西部战线的『军团』五个军团,目前于第二预备防卫阵地带──森蒂斯·希崔斯防卫线停止进攻。除了零散地发生小规模战斗──小冲突之外,整体战线目前依然胶着。东部战线及北部、南部的第一到第四战线也一样,在预备防卫阵地带陷入胶着。」 全像视窗展开主视窗,显示出联邦整体的战区图。图上以蓝线标示出东西幅员辽阔的联邦南北各四条战线,以及东部与此处西部战线的目前位置。联邦除了西部战线以外皆受惠于山脉或大河等天险,以往只用比较少数的战力就能坚守防卫线。 这九条战线,如今险要地带已被破坏殆尽,被迫退至后方的开阔地形或沼泽地──姑且不论重量较重的机甲兵器寸步难行的沼泽地,重战车型(Dinosauria)和战车型(Löwe)到了开阔地形可谓如鱼得水。虽说战况目前胶着,今后的防卫状况将会相当严苛。 「以诺伊勒纳尔莎圣教国为首的极西诸国,以及基西拉大公国等南部沿岸诸国,至今依然失联。雷古戚德船团国群已被突破最终防卫线,残存兵力现正于索提利亚船团国领土展开阻滞战。船团国请求让国民前往联合王国与联邦避难,目前已经开始准备接受难民了。事实上──可以认定这个国家已经灭亡。」 全像视窗接连展开,显示出大陆极西部的──位于盟约同盟后方的大陆南部沿岸、大陆北方船团国群,以及盟约同盟与联合王国全境的战区图。 显示出每个战线……败退的现况。 「盟约同盟放弃第二防卫线,后退至最终绝对防卫线。联合王国方面,龙骸山脉已经失守,国军对龙骸基线隧道的联合王国端出口进行爆破处理,并后退至山麓地区。目前军方正一面防守,一面在背后的平原地带紧急施工建构防卫阵地带。此后我国与两国之间不曾取得联络,但无线电可以正常监听。目前还在进行抗战。」 之所以失去联系,是怕有任何情报走漏,还是连那多余心力都没有了? 辛抬头看着地图,只见联邦、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之间挤满了厚厚一层敌性势力(军团)的红色军事符号(光点),彻底淹没了短短几天前还确实存在的几条交通要道。三个国家前线同时大幅后退,势力范围缩小程度更甚于去年的第一次大规模攻势。岂止多国协同作战已是不可能的事,就连一只老鼠都别想进出。 毋宁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监听无线电已是一桩奇迹了。「军团」势力范围的急速扩大,让阻电扰乱型(Eintagsfliege)来不及在新区域散开。 只因为进攻速度实在太猛太急。 眼睛转向联邦西部战线的战区地图,可以看到隔着流经战斗属地诺伊达福尼与诺伊加丹尼尔东部的森蒂斯河与希崔斯河,「军团」与西方方面军各以五个军团僵持不下。从北到南,将四个战斗属地(Wolfsland)切分为中西部与东部两块的大河流域,早在之前就建构好了森蒂斯·希崔斯线此一预备防御阵地带,而在昨日遭受攻打后又打进了大量散布地雷进一步加强防备。 位置十分贴近加强旧帝国边防的战斗属地,以及内侧受到保护的属地的交界处。只要再被敌军闯入短短数十公里,战火就会波及负责生产的属地。为了维持联邦眼下的生产能力,这里就是事实上的最终防卫线。 位于属地席尔瓦斯西端与战斗属地白洛斯交界处的这座军械库基地,如今也断断续续传来隆隆远雷般的炮声,邻街居民已经开始准备避难以防万一。 看出这些状况之后,辛将目光转向葛蕾蒂。联邦与各势力范围战线崩溃的关键,那无数的炮击──辛就连西部战线被炮火轰炸时都没能听见「军团」开炮的声音…… 「可是说到底,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开始摧毁各战线的同时炮击到底是──难道敌军布署了大量我军未曾掌握到的电磁加速炮型?」 「不。」 葛蕾蒂摇了头,另外叫出一个全像视窗。 夜空的影像显示在视窗上,位于高空的画面没有照到任何地表建筑物。在白色杂讯粒子闪动、一片黑暗的粗糙画面上,火红色的流星群一条条斜着飞坠而下,划破被切成一小块的夜空。 忽然间,辛感觉到有种既视感掠过脑海。 他看过跟这一样的画面,就在战况产生巨变的两天前。在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基地的一个房间,跟那个青年亲戚一起。 ──会是流星吗? ──我也这么觉得,那个位置在这个时间应该没有星星。 那光点闪烁之后,随即消失。不该存在的星辰,呈现火焰般的红色。 那是……那个就是,于各战线大量落下的──…… 「据推测,炮击来自挪用人造卫星发射的弹道飞弹。」 带着不解或疑问的沉默落在指挥官们之间。 「在进行说明之前──我想先问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弹道飞弹?」 从开战前就已经是正规军人的幕僚们、研究班长与整备班长都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蕾娜也还知道一点基础知识所以跟着点头,但包括辛在内的八六都依然一脸疑惑。 葛蕾蒂露出不意外的表情点点头。 「我想也是。毕竟『军团』至今从未使用过弹道飞弹,也没用过巡弋飞弹嘛。阻电扰乱型的电磁干扰会让导引失效,又有太空垃圾碍事,所以我们联邦还有联合王国的弹道飞弹也都几乎是摆在仓库里占位子。」 「就是运用火箭引擎发射到大气层外,然后基本上任由重力牵引顺着抛物线轨道丢到地表目标头上的远程飞弹啦。」 研究班长做了补充。这人又高又瘦,原为茶褐色的长发不知为何染成杂色扎起,有着一双绿色眼睛。 「大气层外顾名思义,没有大气。由于不会因为空气阻力造成能量损失,可以攻击到比大气层内更远的距离。以最大射程来说,可以从大陆西端射到东端。只不过降落过程中无法进行导引,命中精度很差,都是用能够摧毁广大范围的核弹头来弥补──目前就像葛蕾蒂……说错,维契尔上校说的一样,拥有这种飞弹的国家都是藏而不用。况且要是拿来乱射一通,到时候被污染的可是自国领土。」 「然后,假如以火箭抛射时,将坠落的抛物线设定为永久坠向地平线的另一头而不是地表,飞弹就会在离心力与重力的影响下绕着行星周围不停转圈圈。这就是人造卫星。换言之,弹道飞弹与人造卫星在发射到外太空然后任其坠落这点是一样的,不同之处只在于坠落位置是地表,还是天际。」 也就是说…… 「『军团』事先将大量人造卫星发射到轨道上,然后故意让它们同时坠落当成弹道飞弹来运用。人造卫星会装载推进剂用以维持高度,而『军团』似乎将它们挪用为坠落时的推力。投射来源为船团国群作战中登陆的『军团』据点──我们称之为摩天贝楼的发射设施。在圣教国的战线也已发现到同样的设施,可以推测在其他支配区域的深处必定也分散设置了几座。」 「……问题是,葛蕾蒂,这样怎么会侦测不到?」 研究班长歪过脑袋连同上半身,提出疑问。绿眼睛透出的眼神不像是想反驳,只是纯粹感到不可思议。 「无论是发射人造卫星还是弹道飞弹,燃烧推进剂都会产生高温,幸存的早期预警卫星不可能没侦测到啊。联合王国应该也还有几颗早期预警卫星没被破坏,但他们那边也没提出报告对吧?更何况人造卫星光是要发射一颗都需要大量燃料。那些『军团』究竟能从哪里凑到大量升空所需的燃料──」 飞在外太空的火箭或飞弹无法运用需要利用空气提供推力的喷射发动机。 作为替代方案的就是火箭引擎,但缺点是运输效率太差。尤其是人造卫星发射到轨道上需要秒速大约八千公尺的超高速,为了达到这个速度,所需的重量与燃料比例为一比十。效率差到要让一吨的人造卫星升空,足足需要消耗十吨燃料。当然产生的温度也极高,就连位于静止轨道上的早期预警卫星都能轻易侦测到。 「是呀,秒速需要约八千公尺──据参谋本部推测,『军团』使用的不是喷射发动机,而是用上应用磁轨炮原理的外太空质量投射器,花费低于火箭的成本让人造卫星升空。」 「啊──!」 研究班长大叫出声。秒速约八千公尺。 口径八百毫米,能够将重达数吨的炮弹以秒速八千公尺射出的电磁加速炮型早就作为「军团」的战力被投入战局,如今已经达成量产与大型化──尽管无论是电磁炮舰型(Noctiluca)或攻性工厂型都仅是增加个体的内藏能量与炮门数,而不是扩大口径。 既然都能增加能量了,怎么能肯定它们不曾尝试扩大口径──增加炮弹的重量? 或者说不定电磁加速炮型本身其实最终目标就是制作质量投射器的试制机,才会尝试达到秒速八千公尺这种超出想像的弹速? 「弹道飞弹弹速快,外壳也硬得能够撑过重返大气层的过程,因此一旦发射就很难拦截。西方方面军参谋本部也是在攻击开始的前一刻才交出分析结果──那时实在无从因应。不如说,各方面军的参谋本部以及中央的联合参谋本部才一天就能整理出各方面军的撤退计画,已经很能干了。」 葛蕾蒂说出这番话,同时想像那个身任西方方面军参谋本部部长的刽子手一定不会同意。 人造卫星一旦升空就无法变更轨道;弹道飞弹在开始坠落后就不可能变更瞄准目标。基于这两点,撤退计画的内容是从「军团」在攻击开始那一刻最有可能瞄准的地点──联邦过半兵力聚集的最前线,于第一时间撤走这些过半兵力。 照常理来想,这绝不是一天能拟出的计画。不但要让总兵数超过数百万的联邦全军有秩序地撤退,还得选定适切地点作为撤退后的预备阵地。在预备阵地带必须布署待命后备军并充分提供炮弹弹药以确实阻止「军团」,而且必须抓准时机,以利一面完成友军的撤退行动一面在敌军面前投射大量地雷。为了达到这些目标,所有──数量庞大的──情报都需要经过详查。 尽管无法得知炮弹卫星何时会开始攻击,既然在开始攻击之前不能让前线后退,一旦开始了又无从抵御,只能打定主意先从现有的情报制定最低限度的计画,然后在攻击实际开始之前依序详查并修正内容。 军队指挥宁拙于机智而贵在神速。依据这项原则,参谋本部仅用一日时间拟定的最低限度撤退计画最终都能充分派上用场已经算是尽力了,同时也可称赞在刻不容缓的情况下还能忠于命令实行这项计画的联邦军将士训练有素,在关键时刻发挥了效果。平日脚踏实地收集情报并进行详查,以及每天的训练,就在这一刻收到了该有的成效。 「还有,用的不是核弹头而是普通的质量弹也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防卫设备大半都被炸毁,但不像核弹头会放出热辐射或冲击波,只要没待在弹着地点就能减少人员损耗──事实上,联邦军也是从南方战线最早遭受炮击之后就立刻后退了,伤亡人数就被害规模来说还算少。」 只是…… 「当然,我们已经对各国发出警告了──但至少必须说,我们没能来得及救到船团国群。」 这点就通讯失联的极西诸国与南岸各国来说恐怕也一样,而国土原本就不算宽广又被推至最终防卫线后方的盟约同盟,以及不得不将占了国内粮食过半生产量的南部产粮区改建为防卫线的联合王国,想必状况也不乐观。 「现在知道用的是人造卫星,要侦测就不难了。人造卫星很难匿踪化,而且一旦投上轨道就几乎无法移动位置。军方已经从战前资料检查过人造卫星的数量增减,至少以后不会再被奇袭了。如果能摧毁质量投射器更好,不过目前可能得先倾尽全力死守战线才行。」 葛蕾蒂一边说一边开启「军团」的质量投射器──确定为此种设备的摩天贝楼据点,以及建造于空白地带深处的钢铁高塔的图片。然后又是一张图片。 辛倒抽一口气。 这是半年前,于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进行压制作战的纪录。当时辛被变成「黑羊」的凯耶推落采光用主竖井的底层,就在他和高机动型初次邂逅、交手的那个战场。 广大的大厅,无论是墙面或地板都镶嵌着深蓝带紫的镜面磁砖。崩塌的金属玻璃游廊斜插于地面。中央肃然耸立着──轮齿依然叽叽作响,彷佛以时钟塔内部构造组合而成的飞轮塔──「充电用的设备」。 然后不知道在哪栋大楼当中有着贯穿整栋大楼伸向高空的轨道状构造物。 他本来以为凯耶想让他看的,想告知他的事物是高机动型。 难道其实不是──……? 葛蕾蒂接着说下去,语气冷静透彻。 「在共和国夏绿特市也已经发现了类似质量投射器的构造物。」 至少在那时候,「军团」已经在策划使用炮弹卫星展开攻击。 换言之…… 「换言之,『无情女王』──瑟琳·比尔肯鲍姆提供的情报,其实是用来隐藏『军团』真正作战目标的欺敌情报。」 『──怎么可能。』 「军团」不具有感情,但或许还是会有惊愕的反应。 维克面对关住瑟琳的货柜,听到她的机械语音依然冰冷却发出错愕的呻吟,便冷冷地如此心想。 「──联邦军怀疑你投降与提供情报都是用来隐瞒这场攻击的圈套。事实上我们也的确被骗得团团转。为了不让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发生,大家都拼了命从『军团』身上收集情报。」 对,第二次大规模攻势确是事实。 但是作为进攻手段,瑟琳提出的电磁加速炮型量产化──「军团」的升级计画,根本不是大规模攻势的什么秘密武器。 显然不合理的高机动型量产化、电磁炮舰型和攻性工厂型的制造也是。 「就现况来判断,你所带来的一切情报全是用来隐藏弹道飞弹的诱饵,也的确奏效了。」 『…………』 「只是──」 对,还有但是。 「我个人认为你也是上了『军团』的当。」 在得知电磁炮舰型的消息时,瑟琳的回答是「难以理解」。那句话应该不是谎话。 为了避免情报泄漏,情报不需要向不相关人员公开。这项基本原则,对「军团」想必同样适用。因此,它们要对瑟琳隐瞒真相绝非难事。为了提升可信度,让瑟琳对假情报信以为真会更利于行事。 同时,也是为了不让瑟琳推测出真相。 不知是从机动打击群作为挺进部队成立之后,或是潜藏于支配区域深处的第一架电磁加速炮型被展开追击的「女武神」小队打倒之后随即想到了这个计画,总之当联邦军开始重点式打击司令据点与指挥官机后,「军团」就故意将瑟琳双手奉送,让人类中计俘虏了她。 只具备杀戮功能的「军团」不是人类,几乎所有谍报手段对它们都不管用。人类想从它们身上挖出秘密情报,只能窃听通讯破解刁顽的秘密代码,或是直接找藏有重要情报的本部下手。 出入口是人员出入最多的地方──所以圈套设置起来才有效。 要设陷阱,就该设在一定会成为目标的对象上。 于是,瑟琳就被当成了让人类取得欺敌情报的弃子。或者也有可能刚好只是瑟琳被人类掳获,其他指挥官机也都无一例外地被当成了弃子。 战斗机器的冷静透彻让它们为了歼灭敌对势力,连指挥官机都不惜舍弃。 如同蜜蜂和蚂蚁为了族群利益,会杀死年老的女王。看在人类眼里显得残忍,对行动理论异于人类的物种而言却合乎理性。 「为了保护祖国而赋予『军团』无情天性的你,现在反被『军团』的这套理论舍弃。真是讽刺啊,无情女王。」 『────』 对于维克的揶揄,瑟琳回以沉默。维克疑惑地扬起一边眉毛。 总不会一架杀戮机器被这种话给惹恼了吧? 「怎么了?」 瑟琳回答了,语气平淡。 但是语调坚定。 『──不。』 † 「──就算是我们,也实在没想过我们机动打击群至今的战果会在一天之内化为乌有呢。」 在一个月前的船团国群派遣作战中身受重伤的尤德,目前待在专为需要长期疗养与复健的患者安排的军医院,尽管已经脱离需要静养的时期,走路还少不了拐杖,一只手也还吊着。赛欧在他现在伤势已经痊愈的左手边放了一杯咖啡,拿一把谈话室的椅子坐下。 他从刚才先放到桌上的托盘上端起了自己那杯咖啡。 用别针别起左臂多余袖口的赛欧拿了两个纸杯时,附近一名护理师看了他一眼,但看到他准备用托盘端咖啡就没有特别过来关心了。这件事不知为何让他有点开心。 尤德单手拿起赛欧一起拿过来的棒型糖包,灵巧地用犬齿咬破纸包装,一面倒进咖啡里一面回话: 「岂止如此,联邦这两年多的前进等于是一次被推回来了。新闻上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沉痛的打击,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我现在的长官偷偷告诉我,总之军方先把机动打击群里预定放假的第一群也叫回来了。无可避免地,我现在待的基地也是闹哄哄的。好像说是士兵人数不足,预备役的年龄可能需要往前拉,现在正在把人员叫回来。」 从机甲科转调后方支援部队的赛欧目前被分发到圣耶德尔的郊外基地接受相关教育。那里是负责新兵训练以及预备役再训练的教育部队基地,因此前线死伤惨重的状况当然就成了切身的问题。 「然后,跟我在基地听说的状况比起来,像是堆积如山的遗体和被炸毁的最前线──不对,应该说是以前的最前线?总之新闻只是没有播出那些画面,其他就没有隐瞒什么了。听说尤德你们来到联邦之前,国内初次遭到电磁加速炮型炮击的时候也是这样。」 赛欧过来这里之前先去了恩斯特的府邸一趟,这些消息都是在那里听泰蕾莎说的。她说新闻自由是近代民主主义的基本,虽然不该做出煽动群众不安的行为,也不能对国民隐瞒情报。 「因为做法一向如此──政府与军方的做法向来如此,市民这次也姑且选择相信新闻内容,好像有在努力保持镇定。虽然实际上气氛很紧绷就是了。」 平常那个以冷静口吻为特色的新闻主播,语调从昨天开始变得带有几分严肃;基地餐厅里士兵之间发生小冲突并不稀奇,但场面比平时火爆;在帝都广场也有奇怪的集团高喊政治口号。 几名自以为是游行队的年轻人慢步前行,满脸悲壮神情高举的告示牌文字痛批恩斯特政权为无能的独裁者。 「──虽然我也不是不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啦。」 赛欧轻声补了一句,想起刚才在对街偶然看到的那个年轻游行队身上穿的衣服。 他们穿得很单薄。位于大陆北部的圣耶德尔天气已渐渐转冷,该把大衣拿出来了,但那些人的穿着却单薄得像是夏装。 就像都已经入秋了还没准备大衣似的;就像直到昨天都还待在更南方,到了十月还不用穿大衣的温暖地区。 「最前线撑不到一天就被迫后退,一些人因为这样不得不紧急避难,火气当然会很大了。」 一夜之间变成战线腹地的行省外围地区的居民们,目前正依序接受指示,到内地的各都市避难。 由于突然出现一次接受庞大难民的需求,部分难民也被送到了距离遥远的圣耶德尔。输送方式为优先搭乘联邦国内铁路,并提供饭店、汽车旅馆或尚有空房的公寓作为临时住宅,而且避难时似乎也有给民众整理行李的时间,只是…… 「因为防卫战开打之后会很危险……应该说打防卫战时会碍事,所以遇到那种放话说『我绝对不会离开这座家传的农场!』的老顽固,军人好像就拿枪对着人家直接拖走,做法满粗暴的。这是我在基地听说的。」 即使招人怨恨也得保卫国民是军方的职责,况且非武装平民留在战场上不只会送命,甚至会妨碍作战行动。 所以军人对那些人怒吼,把他们从家里拖出来,遇到小孩索性一把揪起,用枪口把他们赶到安全的内地,但是被驱赶的一方当然会心生反感跟不满了。自己跟亲朋好友这么惨,看这座过着平静生活的城市也不会顺眼。 「还有就是战斗属地的民众。战斗属地民(Wolflin)都靠自己的力量逃到内地这边来,属地民众似乎也在担心他们会不会在空屋或街上闹事什么的。」 在国土外围战斗属地生活的战斗属地民早在帝国时代就会随着战线的后退交出土地,也会随着帝国领土的扩大缩小被勒令迁居至新的国境附近,所以已经惯于带着家人与财产进行迁徙。他们不会把太多心力花在住宅等带不走的家财上,并且习惯把一定以上的资产变卖为贵金属随身携带。这些习惯这次也收到了功效,听说最前线一开始后退,他们就自动带着所有必需物品早早逃出了战斗区域。 以免妨碍到在最前线作为战斗属地兵(Wargus)奋战的父亲、兄弟跟丈夫等人。 「哼。」尤德嗤之以鼻。 「又是游行,又是拒绝撤离。还有多余精神搞这些啊。」 「听你这么说,去年大规模攻势的共和国一定没那余力了?」 「因为拒绝撤离的家伙几乎都立刻就被『军团』干掉了。」 「…………喔……是这个意思啊……」 看来别说多余心力,根本连多余时间也没有。 「当时的情况是必须丢下一切争先恐后地逃跑,才勉强有机会存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状况太糟把人逼疯了,当时甚至还有一些家伙把『军团』当成救世主什么的,举着告示牌拿着花想去迎接它们。联邦没变成那样,可见战况已经算不错了。」 那与其说是不错,不如说当时共和国的乱象真让人不忍卒睹。 「……好吧,实际上虽然是大幅后退了,联邦的战线毕竟还在战斗属地内嘛。像是属地的田地、工厂,还有圣耶德尔的首都机能都还好,住在那里的人也全都平安,对生活没造成明显影响。虽然也有人担心下一个就轮到首都了,但老实讲,也有很多人搞不清楚这次攻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我一样。没有实际感受的事物,很难让人真正感到害怕,对吧?」 如果是无法理解的事物,反而还能没头没脑地乱害怕一通。 只是…… 「我好像觉得,圣耶德尔没被攻击反而更可怕。」 尤德看向轻声低语的赛欧。 赛欧视线落在咖啡经过搅拌产生的漩涡上,头抬也不抬。 「什么弹道飞弹或是人造卫星,听了半天说明我还是无法想像。可是,既然它们那时能炮轰联邦的所有战线,简单说不就表示想瞄准联邦的哪里都行吗?想直接攻击首都──联邦的头脑部分应该也不成问题,但它们却……」 当然,联邦的架构也没脆弱到只不过是首都被击溃就会失去决定国家事务的力量。从天而降的钢铁流星命中精度极差,破坏半径也跟核弹头不能比。或许是两项缺点都是以数量弥补,所以用来攻击广大的首都有其困难度。可是…… 「老实讲,这让我浑身发毛──就好像它们想杀我们,却不是二话不说给予致命一击,而是先从外侧慢慢磨碎再说。宛如没在区分大脑或手脚之类的,抓到哪里就啃哪里。那种像虫子一样的思维,让我觉得毛骨悚然。」 解决猎物时,人类会攻击咽喉或是类似的要害。兽类想必也是如此。 但是蚁群在吞没猎物时,不会特地攻击咽喉。它们会覆盖猎物从边缘咬起,最后把猎物分解成肉块,不理会可悲猎物的挣扎与惨叫。 在思维上、判断上、作为生物的样貌──性质迥异的诡怪。 「联邦也是,联合王国与盟约同盟也是,共和国也是。现在『军团』已经重新分割包围各国,是真的可以从外侧把我们磨碎,所以整件事更让我──浑身发毛。」 † 在夏绿特市亲眼目睹充电用飞轮的是辛,但直接看到作为质量投射器本体的轨道状构造物的则是阿涅塔。 这件事让阿涅塔懊恼不已。 她看到了那栋办公大楼中央从地面层贯穿至最上层的挑高空间,以及穿透空间直通天际的那整组银色轨道。当时她以为天窗是破裂散落了──现在回想起来,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天窗,在那轨道前方只有开着大洞、可以望见苍穹的空虚。 「我明明看到了……!竟然想都没想就以为那是装饰!」 「我懂你的心情……但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我觉得这是无可厚非。」 坐在她对面的蕾娜微微摇头。在阿涅塔的办公室,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 阿涅塔当时正在调查知觉同步的故障问题,随后又接连发生高机动型袭击,以及方阵战队全体人员捐躯。 再加上伴随着全「军团」的知性化──「牧羊犬」的登场,部队决定紧急撤退……那些看起来只像是无用雕塑的轨道,阿涅塔就不用说了,就连蕾娜也丝毫没放在心上。 蕾娜其实也会忍不住去想,要是那时有注意到就好了。但是从客观角度来想,对于人造卫星与弹道飞弹只知道一点皮毛的蕾娜当时要看出它的用途实在太难。这点阿涅塔也一样。 「再说,假设卫星是从那个轨道升空的,有所疏忽的就是共和国,不是你。」 阿涅塔狠狠地咬紧牙关。 「……可是,共和国自己却没遭受炮弹卫星的攻击。」 「……是呀。」 在联邦确认幸存的人类势力范围当中,只有他们是唯一一个……就算把以往生死未卜的各国算进去,恐怕还是只有共和国一个国家没遭受卫星轰炸。 从联邦西部战线遇袭到极西诸国遇袭,然后从极西诸国遇袭到联邦东部战线遇袭。这期间长达几小时的时间差,被推测为敌军对联邦未能确认的人类其他势力范围炮击的时间──讽刺的是,竟然是这场炮弹卫星的空袭让他们得知原本还有其他国家存活。 而且由于遭受攻击,现在又变得生死未卜。 「其他国家说不定已经就此灭亡了,没注意到眼前就有座发射设施的共和国却存活了下来。后来的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后知后觉的共和国又活了下来。后知后觉的我也是……!」 「阿涅塔。」 蕾娜语气平静但坚决地打断她这篇悔恨的独白。 她想起初次见到辛的那天,辛对她说过的话。 请不要再这样一脸悲壮了。 「这不是你的错……自我反省没什么不对,但你不可以随便把过错往身上揽,不可以扮演一脸悲壮的圣女。」 阿涅塔像是有一口气硬生生卡在喉咙。 然后她慢慢地发出一声长叹。 「抱歉……你说得对。再说……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在初次与高机动型对峙的地点──看到瑟琳留下的『讯息』的地点同时也设置了飞轮,真是一大讽刺。注意力完全被高机动型与讯息引开了。」 听到辛用有点置身事外的语气叙述感想,莱登皱起眉头。以那种状况来说,就算换成自己或其他人,也会把注意力放在高机动型与讯息上,后来的事情也是。 「……就算真的上当了,那也不是你的错吧。」 被瑟琳这个战俘的发言与带来的情报骗得团团转,不能怪在他头上。 「如果是蓄意欺骗,要怪瑟琳,没看穿谎言则是情报部跟上头的错。反正都怪不了你啦。」 不是辛这个以战斗为己任的处理终端该负责的过错。 听到莱登语气这么真挚,辛却忍俊不禁地笑了一下。 「……我说你啊……」 「抱歉。不过你也真爱担心……或许也不能这么说。是我害你有操不完的心。」 辛说着还在笑。 「嗯,你的意思我懂。我也不觉得这是我的错。」 不用担心,现在的我不会再那样了。 「……是喔。」 「应该说,我看不只是我被骗,瑟琳也一样。」 嗯?莱登看向辛,发现辛带着顾虑垂下视线。 他顾虑不在这里的瑟琳──化作机械亡灵的她。 「我觉得她并没有说谎,或许是因为我想相信她就是了,相信她不惜被俘也想告诉我们的那些话……」 她说她想结束战争。 说她本来是想救人的那些话语…… 「……我觉得都不是在说谎。」 嗯──莱登用鼻子呼一口气。 的确,事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会让人裹足不前,况且以怀疑的态度处事也不是他们的职责。 「假设是这样,问题就是……谁受骗了,而且受骗到什么程度,是吧?」 「是啊。」 「军团」全机停止的相关情报是真是假?关于芙蕾德利嘉的关键作用与发信基地这两项情报是否属实?今后高层是否会针对这些情报进行重新检验与详查? 有多余时间详查吗? 无意间,辛想起瑟琳在船团国群讲到一半的话。 停止命令会透过专用的通讯卫星发给各总部与指挥官机。卫星如果坠落,就由最靠近的警戒管制型(Rabe)递补。 葛蕾蒂说过。 人造卫星很难匿踪化。 「既然这样,通讯卫星──说不定找得到?」 他的祖国如今也在「军团」支配区域的遥远后方。达斯汀会脸色发青也是情有可原。 「……共和国目前还没事,所以……不用担心。」 看到他铁青着脸却不断重复与脸色正好相反的话语,安琪皱起眉头。 「达斯汀。」 「不用担心。我不像你们都失去了家人,我的家人还在,不能为了这点事情惊慌……」 安琪伸出手指轻压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还以为他在介意什么,原来是这种事。 介意这种早就过去了的事。 介意这种安琪与其他自己人都视为旧伤但已没有痛楚的丧失。 「我们的家人的确都死了,但是……你母亲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中平安脱身,现在还在共和国对吧?」 尽管很遗憾地,父亲似乎在大规模攻势中过世了。 然而母亲幸运地受到他与八六们的保护,活了下来。 既然得以幸存──既然还活着…… 「既然她人还平安,你会担心也是当然的,不要硬撑。」 「……抱歉。」 「共和国内还有联邦军的派遣救援军,他们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请他们带她回来吧。」 她看到白银双眸回望自己,便耸了耸肩。 安琪微微歪头露出微笑。尽管个性认真外加道德标准偏高是他的魅力之一…… 「达斯汀一直以来都在为共和国奋战……稍微犯规一下不会怎样啦。」 从联合司令部返回军械库基地,柴夏看起来镇静如常。 蕾尔赫看到她这样反而更担心,忍不住要小心翼翼地出声关心一下。在主人未归的房间──维克的办公室,蕾尔赫请一同回来的奥利维亚在沙发组的对面位子坐下稍候,自己则站在柴夏背后待命。 「副长阁下……」 「别担心,蕾尔赫。收到消息后,我已经在床上担心发抖够了。」 凛然而强硬的侧脸,配上一双颜色比她的主人略淡的帝王紫眼眸。 那是属于联合王国的统治阶级紫瑛种──北方大国王侯贵族的色彩。 「我是殿下联队的副长,我如果表现得惊惶失措,会让其他部下跟着惊慌。若殿下的联队士兵因为惊慌过度而在联邦军内犯了错,我如何对得起殿下……将父王与王兄留在国内的殿下?」 听到这番话,奥利维亚产生了与当下有点不搭调的感想。 那个人称尸王、名闻遐迩的联合王国毒蛇王子,那只实际交谈过后让奥利维亚了解其名不虚传的无情蝰蛇,有什么事能让他惊慌不安? 蕾尔赫似乎看透了这种心思,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得罪了。」他举起单手。 「何来什么惊不惊慌之说,目前的状况还轮不到我来惊慌吧。」 大概是正好在这时让人替他开门所以听见了。维克与众司令官进行了一番外交谈判,顺便又跟瑟琳面谈结束后回来,对他们淡定地说道。 他挥挥手要急忙起身的柴夏坐下,自己也到沙发悠然就座。接着讲话的语气彷佛不只是希望如此,而是基于能够推测的事实,在讲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 「我们独角兽王室岂有可能只因为龙骸山脉沦陷就败亡?我知道现在战况告急,但王兄与父王都在设法应对。既然如此,自然没有我来惊慌动摇的道理。」 「您说得是,殿下……属下僭越了。」 「我已经以我的名字请求军方随时向我公开战情。埃癸斯,你的祖国的情报也是。」 奥利维亚深深低头致谢。他说「以他的名字」。为了对他而言不过是外国人的奥利维亚与教导部队,他用上了联邦想必难以忽视的联合王国王子的地位帮了忙。 「……感激不尽。」 「没什么,卖个人情罢了,舞枪的英雄公主(安娜玛利亚)。很快就会请你回报我了。」 奥利维亚以视线询问,维克只是耸肩,没有回答。 「短期间内我们彼此的部队都不能参加作战,但我看这状况也不能维持多久……柴夏,我要你管好部队士兵。埃癸斯,教导部队交给你当然没问题吧?」 在这种号称不落的天险终于沦陷,之后情势几乎全不明确的状况下,纵然是身经百战的联合王国军人和盟约同盟军人,也不可能保持镇定。 而联邦的作战对他们而言,终究是外国战事。为了预防参战造成伤亡导致混乱一发不可收拾,联邦不会随意要求这两个部队上战场。 无法这么要求。 柴夏与奥利维亚交换了眼神,各自点头。即使现在部下们的精神状况不适合上战场…… 「遵命。」 「当然了。我会立刻整顿部队让你满意。」 无论之后发生何种状况──纵然深爱的祖国在「军团」们的高墙后方迎接灭亡的命运…… 自己与其他人仍然得留在这里,在这如今已被封闭的联邦战场继续奋战到底。 包含与军械库基地相邻的西部战线在内,联邦即使前线全数大幅后退,给小孩子看的卡通还是照常播出,或许是电视台的自尊使然吧。 为的是在这种大人浮躁不安,孩童即使懵懂无知也会担心害怕的状况下,提供他们一点点日常生活的乐趣。 但是身为孩童之一的芙蕾德利嘉看来并没有那种心情看卡通。 她紧盯着餐厅电视播出的新闻节目,让可蕾娜与西汀等人边吃饭边为她担心──就算前线已经后撤,基地餐厅的菜单与处理终端们的食欲都没变。毕竟不吃饭,到了紧急时刻就无法战斗。 满阳漫不经心地听着避难的消息与进度,并说: 「虽然说现在联邦也被包围,整个国家都被往内挤,当然会这样,不过原来大家都是不断往中央跑呢。」 「不晓得共和国一开始是不是也这样,就是刚被『军团』攻打的时候。」 接话的是瑞图,西汀、先锋战队第四小队与第三小队的队长克劳德与托尔听了都面面相觑。共和国正规军对抗入侵的「军团」只有半个月期间,那段时期从国境周围避难的民众不知是何种情形。 「啊──……不记得了耶。」「就是啊。那时候年纪还小,不会看什么新闻。」「啊,我还记得!我有去避难!那时来了一辆巴士,我跟老爸老妈还有爷爷一起坐上去。」 马塞尔略显尴尬地说: 「听到这些话是要我做何反应啊……」 毕竟在十一年前的共和国,经过那段短暂的避难时期之后,政府就开始对全体八六进行强制收容。在场除了马塞尔与芙蕾德利嘉以外的所有人,当然都是苦撑过那段强制收容生活的八六。 身为幸存的八六之一,托尔回话了,语气轻松愉快。 「只要跟我们说说联邦是怎样就好啦~~马塞尔有去避难吗?」 「我没有……」 不过他想起一件事,又做了补充。那个跟他国中同班,在特军校又同梯的少年,尤金。 「我有个朋友是全家去避难,但中途跟爸妈走散,从此就没能团聚了。而且好像说过他的妹妹还太小,连爸妈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 「…………」 一种像是「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极其尴尬的沉默降临众人之间,让马塞尔有点慌张地接着说: 「不过目前看起来没有当时来得混乱,所以一定还有办法挽回啦。」 「……汝是真心如此觉得吗?」 芙蕾德利嘉插嘴说道,语气阴沉。 闪着泪光的深红双眼按捺住激动情绪而歪扭变形。 「汝等原先应该也以为战争就要结束了吧。这场战争就快结束,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芙蕾德利嘉。」 可蕾娜一把抱起越讲越激动的她,让她镇定下来。克劳德也在同一时间转台。 可蕾娜说了: 「不可以喔,芙蕾德利嘉。」 「是啊。这话说不得喔,小不点。」 克劳德接着说。他随便转到一个动物节目,似乎是战前拍摄的野生动物纪录片。 「至少现在先别急着说那种话。与其看新闻看到钻牛角尖,不如看看别台吧。」 那是战前拍摄的山猫影片。 即使如今人类的势力范围全数后退,这些野生动物一定也只会照常猎捕猎物养育小猫,不会理睬人类的困境。 瑞图温吞地说: 「好像不怎么好看耶,可不可以继续看上次看到一半的怪兽电影系列?」 大家一听立刻开始闲扯淡,有人说既然这样干脆看新推出的僵尸片,又有人说比较想继续追魔法少女的下一集。 其间,可蕾娜一直安安静静地抱着浑身发抖的芙蕾德利嘉。 在嘈杂的闲扯中,托尔轻声问了一句。他有着金绿种的金发绿瞳,个头一个劲地纵向发展,身材细长。 「克劳德,倒是你还好吗?」 身旁的朋友头都没转过来就直接回答。他早在好几年前,从初次分发到第八十六区的战队以来,就跟托尔是同队战友奋战至今。 红发遗传自帝国贵种混血的母亲,戴无度数眼镜是为了隐藏锐利的月白双眸。这些托尔都知情。 「不好,所以管他是山猫带小孩、怪兽片、僵尸片还是魔法少女,有东西看就好。」 「……瞭了。」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共和历三五八年 「军团」战争开战时 被「帝国」提出「宣战」之后,「军团」就打了过来,父亲大人与卡尔修达尔叔父大人去了「战场」,今天还是没有回家。 不知道父亲大人今天晚上会不会回来。 还有卡尔修达尔叔父大人会不会一起来家里。 在府邸大大的门厅里,小蕾娜今天还是一样跟她最喜欢的洋娃娃一起盼望爸爸回家。 「克劳德,要听妈妈还有哥哥的话喔。亨利,妈妈跟克劳德就拜托你了。」 「嗯。」「好,爸你放心。」 爸爸说他要去「打仗」,克劳德挥手为爸爸送行,一只手让妈妈牵着,站在同样也在挥手的哥哥身边。 战线节节败退。无论投入再多的战力,都无法阻止帝国的自律无人战斗机械群──「军团」的侵攻。 「第一八机甲师团已陷入溃败状态。那些『军团』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啊!」 「无法与前去支援的步兵分队取得联络──我看大概是全队阵亡了吧。不像之前那些残存士兵身为有色种却为了我们的祖国英勇奋战。」 看到这个战友兼挚友咬牙切齿的反应,卡尔修达尔无意间想到: 喂,你有发现吗,瓦兹拉夫? 有色种。 这种称呼,等于是把他们全部视作「白系种以外(外族)」加以区分的用语。 爸妈跟哥哥最近每天都在看电视的「新闻节目」。 不能看以前常看的卡通,辛觉得有点不开心。他最喜欢的哥哥也不怎么陪他玩。 更令他不安的是,盯着「新闻节目」的爸妈跟哥哥僵硬的表情。 因为他只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国境周围』收到了『避难劝告』──呃,就是说这里现在变得很危险,我们必须逃走。现在要打包──只带走重要的东西,我要你去拿替换衣物,还有你最宝贝的一样玩具,好吗,赛欧?」 「好。」 「托尔,该走了。喏,跟大海还有船说再见。」 「好,爷爷。」 托尔从驶离国境的避难巴士探出上半身,跟熟悉的大海与祖父的船挥手道别,同时心想,明天或后天应该就能回来了吧。 街上张贴了一张又一张相同的海报,越贴越多。爸爸告诉她,那是军队「募兵」的海报。 安琪让父亲牵着手走,心想:今天海报又变多了。 新闻报导的战况日益恶化。早餐后女儿照例端了杯咖啡来给他,正在喃喃自语的阿尔德雷希多却没注意到。共和国军简直是兵败如山倒嘛。 妻子回答了,声音在颤抖。 「我们,还有这个国家……今后会变成怎样……?」 尽管战火离共和国副首都夏绿特市与周围零星分布的卫星都市依然遥远,为防万一,库克米拉家已经开始为了避难打包行李。 双亲把旅行用的行李箱搬出来装袋装箱,姊姊在一旁帮忙;可蕾娜完全沉浸于出游的快乐心情,穿戴外出用的连身裙与最喜欢的帽子开心地跳舞。 在学校的宿舍,电视就只有餐厅这一台。莱登不安地抬头看着持续播放的新闻节目时,年老的女校长站到他背后。莱登看不太懂新闻的内容,只知道发生了某种不好的事,让他不安地抬头看着老妇人。 离这里很远的家里,爸爸跟妈妈不知道要不要紧,那些小时候的朋友呢? 「老婆婆……」 满是皱纹的手放到了他的双肩上,但仍然是比莱登更大的属于大人的手。 「没事。你家附近,还有你的爸爸妈妈,都很平安。」 从「新闻节目」听到的声音一天比一天严肃。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究竟是谁该负责?煽动性的语气几乎是在叫民众找人怪罪。 每天都在看新闻的西汀也被这种论调牵着鼻子走。是谁的错?问题出在哪里?她不知道,不过坏人当然是…… 「那当然是『帝国』喽!」 她天真无邪地如此认定。嗯,都是帝国不好!妹妹天真无邪地当应声虫。 战线持续后撤。难民搭乘的卡车也来到了凯耶跟家人同住的这条街。 邻居们迎接下车的乘客时,眼神凶恶得不像是看着自己国家的同胞,完全是把对方看成累赘与外人。 是一种贪婪地寻找代罪羔羊,好拿来发泄不安与恐惧的眼神。 卖国贼。 扔进来砸破了玄关灯的石头上,笔迹潦草地写了这几个字。 扔这块石头的人想必知道潘洛斯家原为帝国贵族──血统与敌国同源。 阿涅塔躲在玄关远处,害怕地看着父亲收拾碎片时的严肃侧脸。 在卡尔修达尔的眼前,如沙包般堆积起来的全是友军士兵的尸体。它们来不及被装进尸袋或甚至是后送,之后这些英灵的遗骸就只能随地弃置。 就好像自己也是其中一具尸体似的,一名了无生趣地蹲在地上的幸存士兵语气死板地喃喃自语: 「为什么,是我们……」 「偏偏都是我们」。 堆积如山的尸体全是银发银瞳的白系种。并不是有色种都没有捐躯,只是从总人口的比例而论,以白系种占绝大多数,所以在战死者当中占比也较高。如果就人口比例来说,白系种与有色种的战死者应该没有太大的差距。 然而在这里堆积如山的尸体却尽是白系种。 不管在哪个战场,「乍看之下」死得最多的都不是有色种,而是白系种。 士兵喃喃自语,语气死板,像是发高烧的梦呓。 都是那些家伙害的,那些没死在战场上的家伙。那些害死我们,一定还在讪笑的家伙。帝国的血统;暴君的后裔;「非我族类的」那些家伙。 「……有色种(那些家伙)。」 不知道是怎么了,外面吵吵嚷嚷的。 母亲从窗帘缝隙偷看外面,转过头来脸色铁青地说了。 「达斯汀……今天晚上不可以看外面,绝对不行。」 跟父亲穿着相同衣服的阿兵哥们不知为何闯进了家里,抓住母亲与克劳德。受了重伤但平安返家的父亲眼睛泛红强忍泪水,紧抿嘴唇眼睁睁地看着。 哥哥也在他的身边。 「哥哥!」 克劳德拼命伸手过去;哥哥别开了目光。 跟克劳德同样是银色的──月白眼瞳。 从战场归返国内,接受高层命令执行有色种押送任务的空档,卡尔修达尔抬头仰望国军本部的圣女玛格诺利亚的雕像。 三百年前主导革命,之后却被公民亲手逮捕,死在狱中的圣女。 只因她「不是公民」。 只因她不属于无辜遭到迫害,坚贞不屈地抵抗迫害,最终赢得胜利的公民阶级。她也是迫害者之一,是邪恶低劣的罪恶化身,王室的公主之一。 没错。 说到底,她对这些所谓的公民而言──也不过是「不同」于「我们」的族类罢了。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四日 D+3日 前线后退至战斗属地深处,使得位于战斗属地与生产领地交界处的机动打击群总部──军械库基地也能感受到战火的氛围。 从基地远望的邻近城镇,也因为视战况可能有危险而发布了避难劝告,居民已经开始撤离。至于学校、公民会馆跟剧院等公共设施则向大众开放,战斗属地民似乎都去那里避难了。 为了莱登等八六建造的特军校校舍与宿舍也一样。 「……不是,这样好吗?」 明明因为这座城镇也有危险才会让居民往离战场更远的内地避难,让战斗属地民到这种危险的城镇避难好吗? 「哎,因为我们就是这样啊。」 转头一看,是班诺德。莱登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 「……你是说禽兽吗?」 身为世世代代活在战场上的战火民族,因而受到和平度日的国民排斥回避。 「噢,不,不是啦……我是说他们是紧要关头时的后备人员啦。」 莱登看回去,只见班诺德耸了耸肩。 「他们也都是小狼人(Wolflin)。边防是我们与生俱来的职责。等他们把行李都打开整理好了,就会开始进行自主训练了吧,不管是女人、年轻人还是已经退伍的老头子老太婆。」 为了自动填补现在前线后撤,许多军人战死造成的空缺。 班诺德望向邻镇那边如此说道,金色的眼睛不带感情。 「来到这里的人都和我们聚落有血缘关系。等到『需要他们』的时候应该已经练出点水准了,到时候我再介绍几个头子给你和队长认识。要麻烦你们做好与他们协同作战的准备了。」 自从炮弹卫星对人类生存空间全战线发动同时轰击以来,已经过了三天。 大家都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最后机动打击群也终于接获出击的命令。 看到通知的任务内容,中间夹着办公桌面对面的蕾娜与辛难掩严肃的表情。在军械库基地第一队舍里的蕾娜的办公室,两人手边摆着各自需要的情报,将全像地图投影在桌上。 蕾娜皱着柳眉低声呻吟。 她只想到会下令摧毁于支配区域深处发现的质量投射器,却没想到…… 「……看来任务内容会比原本想像的更艰困。」 「支援受困于共和国的联邦救援派遣军进行撤退──以旧高速铁路的南侧线四百公里为撤退路线,机动打击群与派遣军维持此路线直到后撤完成,是吧?」 自从半年前──四月的夏绿特市地下中央总站压制作战结束后,联邦西方方面军与救援派遣军在共和国的布署规模日渐缩小,但仍然是多个旅团组成的大军。 现有超过五万名的人员,以及光是「破坏之杖」就超过七百架,数量庞大的战斗与运输车辆。若再把装备、燃料与资材算进去,已经等同于搬运一座城市的大量物资,还得运送长达四百公里的距离。 支援两个字说得简单,但是…… 「就算支援、宪兵旅团的人员与部分步兵可以用铁路车辆运送,运输卡车在恶劣地形跑不出速度,再加上还有需要燃料运输车伴随的装甲运兵车与『破坏之杖』。多脚机动装甲兵器(机甲)并未设计成能在无整备的状态下自走长达四百公里的远距离,光是移动就需要够多时间。更何况万一发生战斗……」 例如「破坏之杖」虽能跑出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行驶速度,让战斗重量达到五十吨的庞然大物进行这种机动动作,代价就是油耗效率极差。长距离移动时少不了燃料运输车伴随,所以没办法用最高速度一口气冲过支配区域四百公里的距离。况且也得派人护卫非武装又开得慢的燃料运输车。 再加上若是要使用运输卡车运送装备,行军步调终究得配合这些缺乏战斗力,速度又慢的车辆,而且军方也不太可能有那么多卡车能一次运输派遣军保有的全部物资。既然车的数量不够用来运载物资,原本就得排成长蛇慢慢走的运输卡车,笨重的车队还得多次往返。 「派遣军还没把撤退计画送来,不过在拟定撤退计画时不会没想到抛下重要性低的装备或物资。应该说,我想他们的计画是只要人员与车辆带得回来就好──我这样说,蕾娜你可能会不爱听,但对联邦而言,人力现在是最宝贵的资源,无论是从伦理道德还是实际用途来看。」 「……我懂。」 联邦是幅员广大的超级大国,各种资源都还有可能以开采方式补充。像「破坏之杖」等车辆类或装甲强化外骨骼(Armored skeleton)、枪械炮弹之类的物资是不能轻易抛弃,但举凡兵舍、日常用品或备品之类,即使直接舍弃也不会造成太大问题。 相较之下,人员的死亡就无法挽回了。就算忽视伦理道德问题,人类在哺乳动物之中属于成熟较慢的物种,一个婴儿要成长到工作年龄得花上十几年的时间。如今战况已经迫使国内在部分场合运用少年兵,不能徒然浪费更多兵士的性命。 「所以如果只是支援派遣军的撤退行动,虽不容易但应该还办得到──『军团』主力部队目前也与联邦西方方面军僵持不下,留在支配区域内的『军团』不算太多。高速铁路南线在去年的电磁加速炮型追击作战时已经压制并修复完成,所以也有正确地图。只要能让速度最慢的步兵与运输卡车抵达联邦,最糟的情况下,『女武神』就算先让『破坏之杖』回国也有办法回来。」 辛又怏怏不乐地补充一句:「前提是高机动型不要一再出来搅局。」──高机动型与辛有着一番新仇旧恨,但是它们不具备投射装备,在距离够远的战斗中只能单方面遭受己方的炮火轰炸。而且它们是装甲单薄的轻量机型,脆弱程度只比步兵好一点。辛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明白它们不会被投入这场作战。 「只是……」辛轻叹一口气。 「虽说派遣军的撤退才是最优先目标,另外这件事只是第二目标──要支援共和国全体国民前往联邦避难,坦白讲,我觉得有困难。」 出于防卫设施建设得不够完善,以及共和国军战力不足以单独防卫国土这两项理由,共和国新政府请求联邦接受全体国民入境避难,联邦也出于人道观点应允了这项请求。 在派遣军人员撤退后,预计将会使用高速铁路车辆进行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量运输作战,甚至会动员所有合乎轨条规格的货物列车,日以继夜地让无数避难列车往返两地,接送全体国民到联邦避难。 然而虽说去年的大规模攻势已将人口减少到十分之一以下,一个国家的民众仍然是多达数百万人的超大集团。就算派遣军除了最低限度以外的物资统统放弃,让出一半以上的列车班次…… 「你觉得有可能办到吗?」 「防卫线的维持任务,大约能『撑』七十二小时。假如进度一如计画──从乘车顺序的分配、排队到上下车都能用最高效率进行,我觉得勉强可以赶上,但万一有状况,就连七十二小时也撑不住,况且现在是要让一群未经训练的国民直接上场,其中一定也有人根本不想避难。」 「确实是有一些人提出奇怪的主张……」 蕾娜目光飘远,点了点头。 像是主张这是共和国军方或政府的阴谋,不然就是联邦或联合王国的阴谋。 在当初那场大规模攻势当中,甚至还有一种荒唐无稽的说法,煞有介事地说这是背地里支配各国与「军团」的山椒鱼型地底人策划的阴谋。 虽说只是讲得煞有介事而没有造成实际害处,但蕾娜日后听到的时候,不禁有种莫名的空虚感。 为什么是两栖类? 「只是容我重复一遍,以目前的情况来说,该考虑这些问题的不是机动打击群,而是共和国政府。机动打击群的任务始终是维护撤退路线安全,只要没有哪个白痴跳车,我觉得我们不会受影响。」 怎么说也是「高速」铁路。如果有人执意要从奔驰时速高达三百公里的列车跳下,那就实在是人类史上难得一见的蠢蛋了,所以辛这么说应该只是开玩笑。 蕾娜还在犹豫该不该笑时,辛已经淡定地继续说: 「这样说可能不太好听,不过我们只是支援联邦军撤退顺便帮个忙。来不及的部分──可能只能请你看开。」 说完,辛露出了发现自己说错话的表情。 「──抱歉,这种话不该对蕾娜说。」 即使那个国家对辛而言无足轻重,对蕾娜来说却是祖国。如今这个国家正面临灭亡命运,辛不该对她讲这种话。 然而,蕾娜尽管有点勉强,仍然笑着摇了摇头。 「没关系,反正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要讲到这件事,共和国对蕾娜而言是出生长大的祖国,她不会希望它灭亡。 一旦它灭亡,对于以该国国民身分作为自我认同的她来说,是等同于自身被削去一部分的巨大丧失。 但是…… 「况且其实──这也不是共和国……第一次灭亡了。」 而步向灭亡的过程早在…… 早在她成为先锋战队的指挥管制官,当时未曾谋面的辛告知她大规模攻势的前兆时,就已经开始了。她的祖国装聋作哑不肯面对现实,躲在狭仄的美梦里,不愿意挺身而战,不愿意努力保护自己。 他人再怎么呼吁大祸即将临头也充耳不闻,只是抓着美好的乐观想法不放,坚信只要随便让自己以外的哪个人去战斗就能坐等战争结束。 到头来,就国破家亡了。 在去年,那个大规模攻势之夜。铁幕遭到电磁加速炮型击碎,号称人类最后乐园的八十五行政区惨遭机械亡灵践踏,国民转瞬间被逼入绝境。 当时她想都没想到能够接受救援。 内心某处早已做好不啻看透生死的心理准备,认为这个国家已经注定步向灭亡。 但是,她不认为没能挽救共和国是自己的罪过。 现在也是。在大规模攻势这种困境下,意想不到地得到联邦的救援,加上八六离开第八十六区,迫使国民认知自己拿起武器的必要。如果就算这样,共和国还是不愿挺身而战,那么即使就这样步向灭亡──虽然令人心碎,但她认为是理所当然。 蕾娜已经决定要战斗到底。 她决定要活得不以自己为耻,才会离开祖国,选择了新的战场,选择了机动打击群。 所以停在她的背后不肯前进一步的祖国,纵然就这样在停顿中毁灭──她也早有心理准备。 同时平静地觉得即使那样也不是自己的罪过。 首都高举的美名,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代表的是自由与平等。 自己不保护自己,是他们以自由为名做出的选择。这项选择带来的结果,也只有他们自己能负责。因为共和国国民如同他们自己引以为傲的,所有人一律平等──都是自己的唯一主宰。 所以,她会为了灭亡而伤悲,但是把无法救国当成自己的罪过就太傲慢了。这份罪孽,不是蕾娜能背负的。 「况且现在──也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呵。」辛微微苦笑了一下。 「……说得对。目前,我们就先别跟彼此客气了。」 「是呀。」 让身为八六曾遭共和国迫害的辛去拯救共和国……即使心底有着对这件事的顾虑与内疚,她也不会表现出来。 因为对现在的辛他们来说,这些──反而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只是,即使考虑到这点,我还是希望蕾娜在这场作战当中能留在基地──留在联邦。」 「唔。」蕾娜噘起了嘴唇。 「辛,我要生气了喔。」 「我也知道蕾娜你会这样说……可是蕾娜,你是共和国军人。」 听到他讲出这种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蕾娜愣了一愣。他到底想说什么? 「要让共和国全体国民避难,坦白讲有困难,就连内部的意愿可能都还没一致。所以……假如作战过程中情况生变,取消避难改成退守国内……假如他们命令共和国军人这么做……」 假设避难行动开始没多久就宣告失败,全体国民都被抛下。 假设一些爱国主义者跟民族主义者──甚至根本就是那群洗衣精不愿向外国摇尾乞怜,趁着混乱局势夺得政权,命令军方抗战到底。 「即使如此,那还是正规军令。蕾娜──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你非得从命。只要你留在联邦,就算事情真的演变成那样,最起码可以拿命令传达受阻当成借口不予理会。可是……」 如果蕾娜人在共和国,就行不通了。 假如她不从命,她的履历就会加上违反命令与临阵脱逃,留下致命性的伤害。这里所说的致命性不是比喻,是一如字面所述的致命。临阵脱逃是即使当场被枪毙也不奇怪的重罪,所以…… 一旦发生那种状况,蕾娜就再也无法回到共和国。 然而蕾娜只是苦笑。 用一种当年幼弟弟闹脾气时,开导他的语气说: 「辛,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可是共和国人,是共和国军啊。」 那些人长达十年都把国防任务推给八六,自己躲在墙内。 「他们就是因为到现在还是不肯自己战斗,洗衣精才会受到支持。我可以跟你打赌,我国军队的那些军人从下到上,现在都只想着早早开溜。」 所以,我也不会有事。 什么抗战到底,什么退守国内,共和国军才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 辛沉思了片刻。 「……我同意你最后说的打赌,但是……」 嘴上表示同意,却还是显得略有不满。 「其他事情,我还是想有所防备……我希望你在作战时能待在坚守撤退路线的部队里,不要进入共和国的势力范围,也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来了。」 我不会让他们抢走你。 看到恋人与其说独占欲强,以这个场合来说应该是太会穷担心,蕾娜忍不住呵呵笑了。 反正这场作战不能带行驶速度太慢的装甲指挥车辆「华纳女神」同行,不说的话谁也不会注意到蕾娜的存在。 「……好吧。这点小事我愿意妥协。」 如果不这样讲,就怕眼前的年轻男生又要闹别扭了。 「如同尔等所知,我们必须留在基地,不过如果有需要,就把事情分配过来吧。一点杂务的话,透过通讯总也处理得来。」 听到邻国的王子殿下恬淡而理所当然般这样说,葛蕾蒂低头致谢。区区共和国对他来说──对联合王国来说,已是无须多加考量的小势力。所以这个毒蛇王子关心的,其实是辛、蕾娜还有机动打击群的那些少年兵,这让葛蕾蒂觉得十分感激。 「谢谢殿下关心。」 「这没什么。说成交换条件可能不太好听,不过我希望尔等不在时准许我们使用演习场。可以的话,我也想请埃癸斯帮忙。」 葛蕾蒂视线转回去,与同样望向自己的奥利维亚四目交接。葛蕾蒂与奥利维亚重新看向另一方,只见王子殿下在那里耸耸肩。 「既然无法期待联合王国提供补给,我得重新检讨『西琳』们的战斗方式。她们唯一熟练上手的以损耗为前提的战术今后不能再用了,如果有个同样擅长机动战斗的人帮忙锻炼她们会很有帮助。」 奥利维亚故意怪模怪样地扬起眉毛。 「原来如此,遵命……这下就互不相欠了吧,王子殿下。」 「就是这么回事,这个人情债不便宜吧?」 看到两人互开玩笑,葛蕾蒂也顺口帮腔: 「真令人羡慕。要不是在这种状况下,连我都想请您赐教了。」 一时之间不只奥利维亚,就连维克都沉默不语。 眼前这位女性是上校,是指挥官……而且好歹也是旅团长。 虽说曾为方面军指挥官的维克也做过类似的事,但他是遵从尚武精神的联合王国的国王胤嗣,站上最前线本是职责所在。可是……在不是王族甚至不是前贵族的共和制联邦军中,身为上校的人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维契尔上校,我想请问你……在这场作战当中,你当真打算亲自驾驶『女武神』应战?」 「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吧,芙蕾德利嘉,你这次作战绝对不可以跟来喔。」 (插图014) 「我们也会跟菲多说清楚,这次再偷偷载你过去就绝对不原谅它。所以芙蕾德利嘉,你就乖乖看家吧。」 毕竟芙蕾德利嘉有过前科,曾经跟着他们一起踏上决死之行。 被可蕾娜双手扠腰摆出凶巴巴的表情,又看到安琪双手背在背后微微歪头,面带微笑却不知为何魄力满点,「唔──」芙蕾德利嘉鼓起了腮帮子。 附带一提,待在芙蕾德利嘉背后候命的菲多明显吓到发抖,一边纵向摇晃一边发出弱弱的「……哔」一声。 看到它这副模样,即使是可蕾娜也知道它的意思大概是「当然,我绝对不会载她去」。纵向摇晃以人类来说,应该就是点头如捣蒜的身体颤动。 为了保险起见,可蕾娜伸直了食指对准它的光学感应器。 「跟你说真的喔,菲多。敢毁约我就叫辛把你臭骂一顿喔。干脆这样说吧,你敢毁约我就再也不让你跟辛一起参加作战。」 「哔……!」 这次换成激烈地左右摇动它的头(感应装置)。可蕾娜与安琪各自满意地点了头。 至于芙蕾德利嘉,还是一副不太能接受的神情。 「但是……」 「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很危险,再说……芙蕾德利嘉,你不是还有其他任务吗?」 芙蕾德利嘉霍地抬起脸来。 可蕾娜对着她点点头。对,任务。 当然就是让「军团」全机停止运作,也就是芙蕾德利嘉作为奥古斯塔女帝的职责。 直到几天前,芙蕾德利嘉以及可蕾娜等五人当然都还有把反攻作战的秘密与最大目的──全人类的誓愿放在心上;那个由于战况在短短一天内被逆转,使得芙蕾德利嘉在内心某处以为已经无力回天的全人类的誓愿。 亦即结束这场战争。 可蕾娜只用简短一句话证明了他们还没有放弃。 「可蕾娜……」 「所以,芙蕾德利嘉你不准来。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做,所以这次不准。」 「你说过想在夏天去南方的海边吧,说想试试看海水浴。」 可蕾娜与安琪一边说一边心有所感。 她们想起一年前的那场电磁加速炮型追击作战。 现在她们知道,那时候芙蕾德利嘉明知有危险仍然执意要跟,确实怪不得她。 当时,辛总是在旁徨寻觅死亡的归宿。 她们跟其他人也只是没有自觉,其实多多少少都一样。 那时的他们还无法意识到未来──战场以外的未来。 芙蕾德利嘉一定很担心那样的他们。 联邦的军人也是,那些有归宿、有家人需要守护,也有未来要追求的军人,一定很怕跟那样的他们共同奋战,一定会忍不住觉得信不过他们。 现在她们都能体会。 因为她们跟其他人──跟那时候,都已经不同了。 「这次我们不需要人质,也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芙蕾德利嘉,你就乖乖看家吧。然后──等我们回来时要过来迎接我们,说声『辛苦了』喔。」 话说,蕾娜是共和国旧贵族兼名门米利杰家的千金,也是唯一的幸存者。同时又是背负着共和国之名被派遣至联邦的菁英兼上校,是联邦军的客座军官。 简单来说就是对共和国的旧贵族跟名门等上流阶层而言,她是他们前往联邦避难时头一个该投靠的人脉。 自己与家人自不待言,也请你透过联邦军向共和国政府关说,让家族成员与朋友也能最优先避难;家当也全部都要带去,请你为我们特别准备运送方法;请你务必让我们比某某家族先搭上列车,不,赌上我们家族的名誉,非得比他们优先不可;请你协助联络与我家有交情的旧帝国贵族;想请你在各方面帮忙谋些方便;关于那件事与那件事你当然会给我特别待遇吧──这个那个胡拉混扯的。 这类陈情书信从过去有过交流的家族跟没有过交流的人士大量涌来,分明作战都快开始了,蕾娜却忙得没多余时间制定作战计画。 尽管每封信全都自私任性得反而让人觉得干脆,毕竟他们所有人都是上流阶层,有力人士占了过半。甚至有些人物重要到如果随意忽视,可能会影响今后共和国与联邦的关系。 代替断交了足足九年而无法正确判断谁是重要人物的联邦,目前蕾娜的任务就是逐一判断谁该得到「特别待遇」,并且可望得到什么样的回报。 再加上接受难民的计画方面,联邦军也会来请教她哪些集团或有力人士不适合安排在同一处,导致必须过目的文件增加更多。 结果看到蕾娜睡眠不足走路摇摇晃晃,维克心有不忍地出声关心: 「米利杰,你还好吗?要不要给你些比处方笺更能提神的药?」 「咦!有那么好的东西吗!」 她居然两眼发亮地转过头来追问。维克长叹一口气。 「……开玩笑的。没想到你的状况比看起来还糟。」 在无法避免必须长时间战斗等状况下,视战况而定,有时会开处方用药让士兵暂时感觉不到疲劳。有是有,但说穿了就是需要军医处方笺的猛药。如果有哪种药比它更有效,那可是万万碰不得的危险毒物。 平常的话,这点小玩笑蕾娜不可能听不出来。 「脑袋迟钝成这样已经达到会影响工作效率的地步了,你得去休息一下。」 正好狄比喵呜一声跑来露脸,于是维克伸手一捞把它交给蕾娜,然后直接推她进房间。 屋里担任蕾娜副手的佩施曼少尉似乎把她拉去卧室了,可以听见卧室房门开关的声响。 一旁候命的蕾尔赫说道: 「本来是觉得多少让她劳累一点比较好,看来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不让她闲下来是对的,但有必要让她处理来自共和国的陈情书信吗?……既然联邦连这点小事都没多余心力去顾虑,还是只能由我们多加关心了。」 维克的直属联队与奥利维亚指挥的教导部队不会参加本次作战,这也就表示他们多少有点时间可以整理心情。士兵们的心理健康有柴夏跟奥利维亚一起努力维护,况且在作战期间也能获知祖国的详细情势。 但是准备参加作战的蕾娜与八六们就没有那个时间了。 「目前他们似乎还划分得很清楚,但也因为如此,最好还是别给他们更多负担。要让他们忙到没时间多想是没错,然而休息也不能少。」 「是,毕竟只有共和国的状况很不自然。没有遭到炮弹卫星的空袭,攻势规模也过于温和。就下官所见,像是故意不攻陷他们。」 「是啊,这当中绝对有蹊跷。我看米利杰与诺赞应该也明白就是了……」 维克无奈地叹气。只能说联邦是真的已经没有余力了。 竟然让尽是少年兵的八六,以及偏偏是共和国出身的蕾娜去援救随时可能亡国的共和国,而且连一点平复心情的时间都不给。 即使情况如此,最起码…… 「我们得帮助他们撑下去,至少要保留足够的余力应对状况才行。」 至于在迁居共和国之前曾为帝国贵族的潘洛斯家的幸存者阿涅塔,也收到了大量书信拜托她帮忙斡旋或介绍昔日交情匪浅的旧帝国贵族。正确来说是纸本经过数位扫描而成,满坑满谷的电子书信档案。 「拜托我这个有什么用?我是在共和国出生的耶。」 又是避难后的生活支援,又是介绍进入社交界,又是联邦的大学推荐函又是相亲提议,阿涅塔嘴里嘟哝着,同样也靠记忆把需要特别待遇的重要人物与不需要的人分门别类。 要找人介绍的话,其实虽说只是来到共和国的第一代移民兼下级贵族,好歹还是帝国贵族阶级出身的达斯汀都还比她适任,更正确来说,是他那曾为帝国贵族的双亲。 至于这个达斯汀,说是闲着没事会胡思乱想──不过真心话八成是不忍心看到阿涅塔厌烦地面对堆积如山的信件──正在用阿涅塔列出的清单帮忙把电子档案放进需要与不需要的资料夹。听说比较重要的信件,联邦军的高官们会代为安排妥当。 不重要的信件,晚点会全部列印出来拿到演习场举办盛大的营火晚会。这是一定要的,还要烤点棉花糖或苹果什么的。 「没错,还要棉花糖与烤苹果……等这些弄完我就去买……还要捡些橡实扔进去烧得哔哔剥剥响,一定很好玩……」 在自古以来农业与畜牧业兴盛的共和国,橡实是传统的猪饲料。 看到阿涅塔累得弯腰驼背外加两眼发直,活像个魔女似的嘻嘻窃笑,达斯汀苦笑道: 「说得对。如果把蕾娜那边不需要的信件也加进来,应该能办场相当盛大的营火晚会喔。」 「对对对,就是蕾娜……她可是共和国唯一派遣到机动打击群的指挥官耶,那群白痴怎么敢把这种垃圾陈情寄给她啊……干脆全部烧掉算了……信不信我拜托辛拿铁锹把你们所有人的脑袋砍掉啊,烦耶……」 原来想烧掉的不是信件而是寄信人?达斯汀暗自被她吓坏。 「不过嘛……如果要拜托辛,又觉得好像应该拜托他处理陈情……因为他父亲原本是诺赞家的长子,祖父诺赞侯爵又还健在。」 达斯汀也不是真的想拜托辛,不过他们队上最适合办这件事的还真的是辛,而不是蕾娜、阿涅塔或自己。 阿涅塔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了看达斯汀。 「不不,那怎么行啊。」 「噢,也是喔。写信的都是共和国的大人物嘛,就算事情变成这样,应该也不会想跟八六低头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对诺赞侯爵来说,儿孙都被共和国迫害成这样了,哪还有可能伸出援手啦。侯爵本人绝对不会愿意,况且那样岂不是会让家族颜面尽失?」 「……啊。」 所以帮忙安排的联邦军高层好像也得做各种选定与调查,也就是家族相关人士或有过交流的企业、集团,有没有人后来成了八六。 又是上流阶层又是社交,还有人脉啊面子什么的,政治真是门怪学问──阿涅塔厌烦地说。 然后她想起联邦军中一个讲过几次话的高官,噘起了嘴唇。 可惜在目前这种战况绝对没空,不然那男的肯定才是处理这些麻烦事务的最佳人选。 「真讨厌,本来可以趁这机会好好使唤那个参谋长的耶。」 既然蕾娜快被忙死,拟定作战计画就成了其余三位作战指挥官、幕僚与葛蕾蒂的工作。 身为战队总队长之一,辛被询问意见也很合理。 「对方还真的下了命令要上校回国。不过我们直接置之不理就是了。」 「果然有派系打算抗战到底?」 听到葛蕾蒂若无其事地说,辛皱起眉头。有那种势力存在会妨碍避难行动,更糟的是还得加派人手护卫蕾娜。虽说直卫的布里希嘉曼战队已经重编完成,视状况而定,可能得再派其他战队跟着,或者干脆让先锋战队也担任护卫…… 「不是。他们说想让米利杰上校指挥全体国民的避难行动。」 辛变得浑身无力。 「我不觉得有必要为了这种事,特地把派遣到机动打击群的上校叫回去……」 应该说这点小事共和国军本来就该自己做。 「我想应该是因为很辛苦,谁都不想做,而且一定会出错;既辛苦又无法避免出错,然而真的出错又会支持度大扣分。就这点来说,上校正外派他国所以跟现行政府关系比较远……而且应该也嫌这个英雄碍眼吧。」 葛蕾蒂目光冷淡,看着好像是底下送上来的报告书。 「事实上呢,你看了共和国的避难计画一定会笑出来,简直乱七八糟。或许只能说反而帮到了联邦吧。」 你要看吗?葛蕾蒂用涂得漂漂亮亮的指甲弹了一下计画书。 原来如此,的确很糟。 「我那样说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竟然真的是这样……」 由于葛蕾蒂说过开简报会议时会说明,先让战队队员或蕾娜看到也无妨,于是辛把共和国的避难计画书做成扫描档带来。大伙儿在餐厅长桌旁自然而然地男女面对面坐下,辛与莱登、安琪、可蕾娜、克劳德与托尔等先锋战队各个小队长,顺便加上依然睡眠不足摇摇晃晃的蕾娜,各自浏览投影出来的计画书。 大伙儿用托盘装满联邦菜色与分量最丰富的午餐,除了蕾娜以外的所有人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交谈。似乎因为睡眠不足连带影响到胃口的蕾娜只用汤把三明治灌下去,剩下的食物碰也不碰,只是抓住电子文件的投影装置气到发抖。 「第一天先让政府高官与第一区的有力人士避难,然后是军方将官……接着是校官与尉官,再来是士官与士兵,然后才终于在第一天晚上开始让国民避难……?到底要夸张到什么程度才能定出这么不要脸的计画……!」 至于可蕾娜则是用一种跟自己无关只是随便问问的语气问道: 「大人物跟军人都在第一天跑掉,那之后避难指示由谁来做?还有共和国的防卫呢?」 辛已经听过葛蕾蒂的说明,来到这里的路上也确认过计画书的概要,于是回答: 「共和国国民等待避难的期间,他们会让民众聚集在高速铁路总站所在的第八十三区附近,由联邦承担防卫任务。因为就算想交给共和国负责,『破坏神』作为战力也不可靠。」 不过至少还能用来拖运资材──尽管作为机甲兵器说脆弱都嫌客气,好歹还是具有背得动沉重的五七毫米炮的马力──所以预定让它们跟运输卡车一起移动。 「避难的诱导呢?不会也要丢给我们做吧?」 「他们要是敢来这套,我绝对丢下他们开溜。」 托尔捏紧了三明治问道,克劳德厌恶地眯起眼镜底下的月光色眼睛。莱登一手端着装有替代咖啡的马克杯回应: 「这个就应该还是归共和国管吧。」 「就计画书看起来,是由共和国的行政职员来做喔。」 安琪从旁探头看看蕾娜手上的装置,补充说道。 「好像只有上下车的诱导工作,因为列车是联邦的设备,会由联邦宪兵来做……避难顺序排在后面的民众应该会出现抗议声浪吧。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好如何因应暴动等状况。」 「就连避难顺序都能恣意妄为到这么明显的地步了……」 蕾娜看起来像是有在听,其实没有。她把装置握紧到嘎吱作响,瞪着计画书的眼神像是看到弑亲仇人。 「居住区号码越小就越前面,号码越大就越后面……虽然早就猜到白银种会是最优先,没想到竟然连月白种与雪花种都要分顺序……!太可恶了…………!」 蕾娜破口大骂准备站起来,却直接像是断线人偶般跌坐回椅子上。 累坏了没得到充分休息又忽然情绪激动,似乎引发了贫血症状。 辛拉着她的手带她强制退场,可蕾娜与托尔目送他们离开,偷偷问道: 「什么意思?」「蕾娜在生什么气啊?」 直到十二岁之前都躲在八十五区内受到保护,对「军团」战争开战后的共和国内情知之甚详的莱登回答他们。 共和国的八十五个行政区,编号越小位置就越靠中心,美丽景观与生活机能兼具,居民多为富裕阶层。换言之…… 「有钱人先走,穷人摆第二。白银种的前贵族老爷小姐最优先……不过月白种与雪花种那边我就不太懂了。」 克劳德淡定地开口了。 眼镜底下的月白眼睛不带感情。 「很难懂吗?我是不知道哪个是哪个,总之应该是想让没被优待的族群去仇视被优待的族群,就像我们八六一样。」 冰冷的沉默落在餐桌上。 克劳德没有回望任何人,继续说道。月白眼睛不带感情,戴着用来隐藏的无度数眼镜。 「然后咧,只要白银种摆出一副同情嘴脸站在没被优待的人那边,就是二对一了。白系种有三种族群,这样到了避难地点就能形成势力对比啦。」 共和国的白系种分成白银种、雪花种与月白种这三种。 如果其中两种联合起来,剩下的一种就是少数族群。 对少数族群可以为所欲为。 如同他们在十一年前对八六做过的那样。 托尔用鼻子呼气。 「到时候,一定……会弄出什么义勇兵来吧。」 联邦也不光是出于善意接受多达数百万人的难民。 虽说日前的第二次大规模攻势成功让主力撤退至预备防卫线,但联邦军死伤依然惨重,有必要设法补充人员。 联邦内的工作年龄已经需要用到女性跟少年。所以,接着必须「从联邦外面」想办法,最起码表面上不能违反人道精神。 共和国国民包含了众多老弱妇孺,而且都没打过仗。即使如此,除了年纪太小的小孩与老得不能动的人,好歹还能抱着炸药或枪枝奔跑。 如同原本也没打过仗的八六在第八十六区做过的那样。 可蕾娜小声低喃: 「本来以为共和国一没了八六,就只能等着灭亡……」 如同辛往日留下的预言,假如八六全军覆没…… 大概也不会像辛的预言那样,无力战斗直接灭亡吧。他们应该会照老方法继续打仗,也就是把战争推给月白种或雪花种。 恐怕就像他们对八六做过的一样,宣称那个族群是不如人类的劣等种。 他们曾经把人类变成非人族群。 既然已经做过一次,再做一次也没差。 「结果原来只是变成白系种之间上演同样戏码啊……根本不一定非我们不可,不一定非八六不可。」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共和历三六八年 八月二十七日「第一次大规模攻势」两天后 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沦陷 无头的四脚白骨骷髅鱼贯钻过铁幕的闸门。 远远围观这个光景的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国民之间传出些许忍受不住的呻吟。 出于绝望与嗟怨,以及憾恨与厌恶。 北部的铁幕已在这一夜沦陷,于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铺设的绝对防卫线也被入侵八十五区的「军团」所捣毁。大难不死逃到这个东部第八十二区的所有人无不灰头土脸、憔悴不堪,然而即使亡国命运与自己的死亡迫在眉睫,这一瞬间禁不住表现出的绝望反倒比之前来得大。 蕾娜背对着并非她率领而来的国民伫立,第一批「破坏神」来到她面前驻足。看到处理终端们从机体下来,嗟怨的喧哗声升高了一阶。 五颜六色的头发与眼睛,和全身上下只有银色一种颜色的白系种共和国国民们简直是天差地别。这些异民族的少年少女,少数几人甚至连肤色也异于他人。 八六。被逐出共和国八十五行政区这个唯有人类才有资格居住的乐园,进化失败的下贱、愚钝的伪人类。栖息于人外领域第八十六区,本来应该被迫绝种,不会再回到国内的人形家畜们。 看到这些脏东西再次踏上共和国的土地──践踏共和国这个人类史上最优良出色的神圣国家,让国民们发出临死哀号般的呻吟。 在队伍前头,有一架漆黑装甲画上经过设计的眼球识别标志的「破坏神」,旁边一个把毛躁的殷红头发剪短,穿在身上的野战服拉炼拉到肚脐底下的处理终端咧嘴而笑。 「我们是头一次见面对吧,管制一号。」 「是的,独眼巨人,西汀·依达上尉。」 蕾娜缩起下巴点个头,被瓦砾粉尘弄脏的白皙面容随即露出淡淡微笑。 「……原来你真的是女性。」 西汀果然还是快活地笑着。沙哑有磁性的女低音令人难以判断性别。 「哈哈,常有人这么说。你则是跟给人的印象一样,美丽又冷漠,染血的银之女王。」 看到西汀好像没把状况放在心上地开怀大笑,国民当中有个男人走出来叫骂: 「都怪你……都怪你们八六!贪生怕死苟延残喘,不肯跟『军团』一起去死!才把我们害成这样!」 怒吼像火柱一样,在新月无星的黑夜喷发。经过一瞬间的寂静后,群众在他的激愤推动下开始齐声谩骂叫嚣。 对,就是你们八六不好。 因为你们没有死命战斗;因为你们没有抱着必死决心求取胜利;因为你们没有舍弃你们肮脏的小命去打倒那些「军团」。 因为你们这些岂止没价值,甚至有害而无益的东西分明光是呼吸都会玷污这个美丽的国家,却贪生畏死。 枉费慈悲为怀又品德高尚的我们好心饲养你们这些人形猪猡。 忘恩负义。 没用的东西。 都怪你们既无能又知恩不报,没有任何罪过的我们才会落得这般田地。 简直是自私自利到好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何谓自作自受的一番谴责。难道共和国国民不知道既没有挺身对抗「军团」,也没有求取胜利的其实都是他们自己? 这些人的荒唐不经让蕾娜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 西汀拿这些人没辙似的摇摇头,忽然扬起原本垂着的右手。 以伸手指人般的轻快动作举向众人的那只手上……握着十二铅径(Gauge)大枪口凶恶吓人的散弹枪。 削短型杠杆式散弹枪(Lever-action sawed-off shotgun)。 亦即牺牲初速与后座力的减轻能力,重视在封闭空间的运用效能而缩短枪身的散弹枪。 「……咦?」 起头的那个男人目光对上枪口,呆愣地低呼一声的同时,她随手就开枪了。 缺少枪管缩口(Choke)的削短型散弹枪(Sawed-off shotgun)由于霰弹会在枪口附近广范围散开,在反人员近战当中能够发挥极大的压制力。用来击杀体型比人类大的鹿的九毫米霰弹(Buckshot)高速向前散播──顺着在最后一刻降下的准星,打穿了男人脚边的一大片地面。 不知该说幸或不幸,没有发生跳弹。即使如此,明摆在眼前的严酷暴力已足以让这十年来对此彻底生疏的国民们不敢再虚张声势。 面对吓得凝然不动的群众,西汀悠然自得地重新装弹。 她的手指依然扣着上膛杠杆,像是要把散弹枪丢出去一样地甩枪,以上膛杠杆为支点来个转枪退膛上弹(Spin Cocking)──右手再次握住枪把时,已经完成下一发子弹的上膛与瞄准。 这次准确无误地对准男人的脸。 西汀用她那极具特征的异色瞳盯着脸色铁青发不出声音的共和国男性国民,露出好似某种魔兽的尖牙高声嗤笑。 「噗噗噗噗的吵死啦,你这白猪。是猪就要有猪样,躲在猪圈里簌簌发抖就对了。这样的话,我们八六呢……」 处理终端们各自伫立于自己的「破坏神」旁边,沉默地注视那些国民,用他们那五颜六色但一律不带有感情色彩,在黑暗中深藏不露的冰冷眼瞳。 独眼魔女(Cyclops)背对他们,嘲谑地笑。对还自以为是支配者的这群愚蠢白猪怀着满腔恶意与侮蔑。 「就顺便保护你们一下呗。」 该死的肮脏有色人种……!某人留下这句连狠话都算不上的漫骂开溜之后,其他国民也跟着如鸟兽散。 蕾娜侧眼瞅见他们离去,说道: 「真抱歉,依达上尉……谢谢你愿意自我克制。」 结果得到意外冷静透彻的一句回答。 「那还用说吗?我要是当场格毙那家伙,场面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西汀让那些家伙搞清楚八六不是可以任意践踏的「弱者」,而是碰不得的「威胁」,刚刚才能息事宁人。但是如果她开枪杀人──让那些家伙把他们视为「敌人」而不是威胁,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最糟的情况,共和国国民与八六甚至可能当场爆发武力冲突。 当然,携带武器又精熟用法的八六绝不可能输给非武装的共和国国民。软弱无力的一般民众来再多,碰上现代武器都只能被冷血地驱散、辗平,连战斗都算不上,只会上演一场单方面的大屠杀。 而八六也没有任何道理需要手下留情。 他们之所以选择自我克制,只是因为浪费子弹会输给「军团」。 「我们知道白猪们本来就是那么智障,也已经习惯了。况且现在也不是把『军团』撇一边搞内战的时候……不过,那些白猪好像还没搞懂状况。他们再继续来那套,我们这边迟早也会忍不下去喔。」 共和国国民都死到临头了,还是看不清现实。 「军团」已经入侵到墙内,还是以为自己不会被杀。 他们还是以为现在发生的一切全是某人的无能无策所导致,只要照常把这份怨懑发泄在劣等种八六身上出出气就行了。 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用做,自然会有人去打仗保护他们。 到现在还认真地以为他们是优于全世界任何民族的优良种。 殊不知这种痴愚的美梦,早就随着铁幕的崩溃毁于一夕。 「我们才懒得理会白猪是生是死。你如果希望我们连那些家伙一起保护──就去拼命教他们听话吧。」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一日 D+10日 「竟然又~~要去共和国了。」 「没有比这更讨厌的衣锦还乡啦。」 破晓。 结束了出击前夕的简报会议,处理终端们一个接一个走在沉入琉璃色暗夜的黎明前的战场。地点在联邦西部战线主要收容机动防御机甲部队的前进基地里的一个角落。 上级命令他们前去支援迫害者共和国的避难计画。尽管受命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这些少年的表情并没有不满或愁闷。 岂止如此,甚至还讲些俏皮话,当成笑柄大声取笑,互相讨论即将开始的救援任务。 「话说,这是我们第二次拯救共和国了耶,从大规模攻势算起的话。」 「呜哇,超强的。竟然连迫害者都救了两次,我们该不会是圣人吧?」 「那么已经是第三次救援的我们吕卡翁战队,就是天使下凡喽。」 「对耶,最先布署的队伍真的是这样。」「辛苦了。」「大天使满阳大人辛苦了。」 「共和国的那些家伙也该有点改变了吧?搞不好会感谢我们喔。」 「比方说变得有点像蕾娜或达斯汀那样品行端正?」 「怎么可能嘛。」「不可能吧。」「唉~~没有比这更讨厌的旅游行程啦。」 不满也好愁闷也好,甚至连眼看战况遭到颠覆而无法拭去的不安,少年们都将其化为俏皮话,边走边开玩笑不当成一回事。 「我们又见面了,诺赞上尉!对了,那个说半天还是没问到名字的嚣张跟屁虫今天是怎么了呀!」 血红色的头发配上深红礼服与红宝石头冠还不够,连绯红披风都披了起来的红色化身──更正,布兰罗特大公领地义勇机甲联队「蚁狮」的吉祥物,思文雅·布兰罗特朝气蓬勃得一整个莫名其妙。 「…………」 辛没搭理她,视线望向蚁狮联队长吉尔维斯·钧特少校。辛睡眠还算充足,但现在是一大清早,而且正准备出发上战场。如果是芙蕾德利嘉也就算了,他可没那种心情去应付叽哩呱啦的小朋友。 「你们义勇联队应该是游击战力,没想到也被布署到最前线了。」 辛一只手按住叽叽喳喳逼近过来的小脑袋瓜,让她远离自己并且问道。吉尔维斯用意外粗鲁的动作推开公主殿下,也点头回应。 「毕竟上回那场奇袭,虽然在参谋本部的尽力下似乎已经将人员牺牲压抑在最低程度,怎么说还是有人员伤亡。」 两人站在西部战线目前的最前线──森蒂斯·希崔斯防线的第三阵地带。 此地原本就设置了碉堡、水泥制反战车防御工事(龙牙桩)与反战车炮座,在战线后撤时又尽量遍撒散布式地雷建构了赶工打造但密度够高的地雷阵,然后追加运来了钢筋组成的反战车防御工事与成排的反战车炮。不只如此,目前还在建设强化水泥碉堡等工事。也就是说,眼下森蒂斯·希崔斯防线正加紧脚步强化防御能力。 阵地带布署了步兵部队作为主力,包含蚁狮联队在内的机甲部队全预置于第二线负责机动防御。这些都跟战线后撤之前的西部战线战略相同,同时也证明了机甲部队的稀有价值。 「其他领地的义勇联队也被派去盯紧后撤的各战线了。现在能继续当游击部队的,顶多就剩你们机动打击群了吧。」 说完,吉尔维斯忽地收起了笑意。 「上次那场作战──公主殿下明明发现了那个什么质量投射器,却没能来得及截击。这实在让人懊恼,我感到很不甘心。」 「…………是。」 要说来不及,辛他们也一样。如果要从看到了质量投射器这点追究,他们甚至还比思文雅与吉尔维斯等人早了一个月以上。 在摩天贝楼据点,以及──机动打击群的第一场战斗,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据点。 早在那时候起,敌军就已经在策划炮弹卫星与第二次大规模攻势……这场败局也早在计画当中…… 沉重的情绪险些重回心头,辛刻意压抑住,让它沉回心底。 吉尔维斯敏锐地看出来了,便皱起眉头。 「……上尉,你还好吗?战况发生这种巨变,你不可能会觉得好过。更别说你们的女王陛下是……」 「是……我们都只是把两件事划分开来而已。毕竟现在正在作战。」 他叹了一口气。 一些作战负伤才刚返回阵线,能够操纵「女武神」但真要上战场还有困难的处理终端,在这场作战当中会作为代步工具让管制官与作战指挥官共乘机甲。远远可以看到其中一人──莎奇与他的座机「女巫猫」让蕾娜坐上追加座位,关上座舱罩。 附带一提,旅团长葛蕾蒂是亲自驾驶「女武神」,倒楣的共乘者是马塞尔。 莎奇通知大家准备就绪。以那声音为信号切换意识,辛冷静透彻地抬起头来回答: 「你担心的事,我们都有自觉……放心吧。」 这天的第一道阳光染白了天空,同时作战也宣布开始。 『开始挺进。「狂怒戎兵」──投射!』 受「弗丽嘉羽衣」的庇护,「女武神」接连空降至与西方方面军对敌的「军团」部队背后。这是属于机动打击群第四机甲群的「女武神」小队。 『翠雨·十日夜──「报丧女妖」降落成功。接着压制附近区域,坚守路线。』 同时,联邦军本队也开始挥军进击。 两队以前后包夹的阵势逐步排除高速铁路轨道周围的「军团」。接着从东西两路,占据联邦西部战线自黄道带基准点西向六十公里至宝瓶宫统制线为止的铁路。 抓准这个空档…… 『──我出发了。「牛身妖瞳」出击。』 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通过该区域。 紧接其后,以净空并占据此处到共和国的进击路线为任务,机动打击群的两个机甲群开始进军。 『先掩护第四机甲群,协助他们净空从这里到九十公里处摩羯宫统制线的路线。炮兵部队,打击敌军的前锋!』 「啊啊!」思文雅忽然从背后的炮手座发出惨叫般的声音,让驾驶座的吉尔维斯反射性地抖了一下。 由他指挥的义勇联队「蚁狮」虽然尚未开始战斗,但无庸置疑正在作战。在这种无论对周围环境还是通讯都不能疏于注意的警戒状况下,思文雅还冷不防来这么一声惨叫。 「哥哥!我又没问到那个吉祥物的名字了!」 「…………是喔……」 吉尔维斯肩膀无力地下垂。还以为怎么了咧。 再说,什么叫没问到?照她那种口气,辛可能根本没听出她是在问人家的名字。 「公主殿下,下次见到上尉或那个女孩本人时,就老老实实地问人家的名字,知道吗?」 突入敌区的联邦军本队坚守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由翠雨指挥的第四机甲群坚守一百二十公里处的人马宫统制线。迦南率领的第三机甲群净空并确保二百一十公里处的天秤宫统制线;梅霖的第二机甲群净空三百公里处的巨蟹宫统制线,确保区域安全。 距离共和国,尚余九十公里。 『诺赞,那再来就拜托你喽!』 「好。」 于是在辛与蕾娜的指挥下,第一机甲群开始战斗。 以邻接共和国八十五区外围第八十三区的铁幕──四百公里处的牡羊宫统制线为目的地,在「军团」支配区域杀出一条血路。 队伍仅以「女武神」与「清道夫」组成,无其他随行车辆。由于在最糟情况下必须用最快速度冲回据点,他们没把速度较慢的「华纳女神」带来。 配合队伍行动从铁幕内部出兵进攻的派遣军也正从反方向净空通道。目前已确保到三百六十公里处的金牛宫统制线。队伍继续疾驰,前方的铁幕已经进入视野。 在疾驰的「送葬者」与「女武神」队伍背后,置身于阳光斜射的秋日早晨空气中,从联邦开往共和国的第一班列车飞驰而过。 † 「──可以问个问题吗,少将?共和国的全体难民已经按照指示,提早到这第八十三区周围集合了对吧?那么那阵白烟是什么?」 「第二十四区的地方政府大楼把整间资料保管库烧掉,就变成那个火堆了。」 救援派遣军指挥官理查·亚纳少将现在坐镇的临时指挥所,离共和国第八十三区旧冬青市高速铁路总站──本次作战的代号为樱花基准点──不远。 为了以留守共和国的最少兵力进行防卫任务,共和国的所有国民已经按照指示移动到这第八十三区以及周围三个行政区,依照出发顺序分好组别。从第二天开始避难的人,将会安排他们在兵舍或工业区预定全数舍弃的第八十三区,住进生产工厂的作业员宿舍过夜。 然而从借用旧冬青市市政厅设置的临时指挥所的窗户看出去,就像葛蕾蒂说的那样,可以看到街道远方袅袅升起一团白烟。 至于理查面前的大桌子上,纸类文件只有一张大地图,其他资料全是投影的电子文件。理查用一只眼睛环顾这些必要时可以立刻全部收起带走的全像资料,用鼻子轻哼了一声。 「第一区也正在举办同样的活动。好像是必须销毁的文件太多,来不及在避难前做完,听说只能勉强赶上第三天的最后一班列车……以纸本为主流文件的国家真是不容易啊。」 「会不会把一些对他们不利的资料也烧掉了?」 「你以为我有那么糊涂吗?重要资料早在去年救援的时候就影印完成了。至于共和国政府请我们带走的极少数重要文件,已经准备好连同原始版本一并运送。」 理查指指前面,载满器材跟物资准备撤退的运输卡车队正好要出发。 在这场为期三天不分昼夜的避难作战,此时还只是首日上午。顺序最优先的联邦军非战斗人员已经全数搭乘早晨的第一班列车回国,现在正在处理后续作业,准备把共和国国民塞进之后将陆续到来的好几班避难列车,送他们回联邦。 就目前来说,政治家、高级官员与居住在第一区的旧贵族阶级已经顺利完成避难。现在轮到第二区到第五区的白银种,以及军方的将官、校官级人员乘车或是等候班次。 「也就是说这些原始文件当中也混入了一些其他东西喽。例如八六的人事资料等等。」 「那个的话早在更久之前就以调查为由把原始文件送回国内了。那些资料对我们联邦来说才是真正的宝山,说什么都不能让共和国销毁。」 要公开共和国的恶行并大肆宣传联邦的慈悲与正义,少不了那些证据。 身为当事人八六之一的辛,对这些卑鄙的成年人与现实感到有点厌烦,一言不发地待在葛蕾蒂背后候命。你们好歹也假装一下吧。还有,没把蕾娜带来果然是对的。 辛别开目光往窗外看去,高架桥上的月台正好有一班列车出发,换成在切换式轨道等候的下一班列车驶进月台。 搭乘这班车的军人集团在联邦宪兵的引导下,川流不息地被吸进各节车厢,对面则是在联邦国内总站让满载的难民下车再返回的空车厢,进入空出的切换式轨道等着驶进月台。几十个车厢串联成列车,就这样用一批批车队展开以数量取胜的避难作战。 至于冬青市总站前的广场也一样,巴士一班接着一班停下并吐出大量人潮,同样全是穿着深蓝军服的共和国军人。这些军阶较高的将官、校官级人员分配到的是从今天上午到中午的列车,也就是现在这一批班次。 这些人让围绕广场四周的共和国军人──分配到的想必是高官们的下一批班次,也就是将从中午到傍晚进行避难的尉官们──负责警卫工作,不曾在无人广场停留片刻,悠悠哉哉地直接走进火车站。抛下他们本该保护的国民,对于那些被抛下的国民与警卫军人之间发生的小冲突不屑一顾。 但是在月台上,一个初入老境的校官却似乎对未曾体验过的拥挤电车很有怨言。看到联邦军宪兵按捺着表情充耳不闻,辛心生些许同情。 看着同一个场面,葛蕾蒂说: 「共和国军人全都得到特别待遇,这么快就能逃走了,何必还要这样抱怨?」 「从早晨的班次就不时听到一些人在胡说八道了,抱怨迎接他们的不是豪华列车。」 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只差没说「荒谬透顶」。现在不是能说那种话的状况,更何况联邦军终究是外国军队,没道理听他们抱怨。 「最起码那些政治家排到的都是客车座位,其他问题我们管不着。我们的任务不是提供舒适的旅程。都已经把原本可以用来运输『破坏之杖』跟兵员的列车腾出来了,对待遇或顺序还有意见的话大可以留下来,我无所谓。」 「顺序……是吧。」 「是啊,没错。那些搭第一班避难列车逃走的政府高官与前贵族们,趁着还没被国民发现前出发,然后把后面准备逃走的军人安排在国民的眼前,让他们当代罪羔羊承受国民对避难顺序较晚的不满声浪……只能说这方面的处理,他们果然是驾轻就熟。」 如同过去把原本应该对政府跟军方发泄的对败战的不满与愤懑推给八六那样。 把「抛下国民抢先逃走的军人」交到民众眼前……国民的激愤会先朝向军人。至于趁早开溜的高官们,国民没有看到他们逃走的模样,所以也无从表达不满。 「所以那些高官要是有哪里不满意,也照样从他们自己当中挑个适当的代罪羔羊就是了。好比那个忧国骑士团一样。」 圣玛格诺利亚纯血纯白忧国骑士团──也就是辛等人所说的洗衣精,曾经要求联邦归还八六,比照大规模攻势以前的做法当成防卫战力运用,并且如同大规模攻势以前那样,免除联邦要求共和国国民负担的国防义务。他们借由这些政治诉求获得国民的支持──但终究没能要回八六,甚至搞到在「军团」的攻势下被迫放弃国土,结果似乎因此失去支持而垮台。他们现在…… 「上头让他们跟那些高官一起去避难了是吧,而且是故意的。」 「比起看起来无能但并非无力的联邦军,无能又无力的对象想必更容易谴责吧。如果对象近在身边就更是如此了。」 辛已经听到厌烦透顶了。真正令他不高兴的,其实是过去的自己。 还说什么人类跟世界一点都不美丽。 自以为知悉所有丑恶的事物,却选择漠视被隐瞒的部分。 他隐约感觉得到自己正渐渐转变为不被隐瞒的立场──不再是个孩子。 「所以说,你们没把米利杰上校带来是明智的抉择──那些国民要是看到她,谁知道会讲出多难听的话来。」 在这个对她而言是故乡,也是祖国的城市,遭受应该是同胞的白系种辱骂。 如今这个祖国即将灭亡,那些辱骂声浪对蕾娜而言──想必会变成难以愈合的伤痛。 说着,理查忽地将视线转向了辛。 「不过要论这点的话,八六也一样吧。真没想到上头会派你们──机动打击群驰援共和国。国内的战力真如此吃紧?」 被他用独眼飞快地睇了一眼,葛蕾蒂悠悠地耸耸肩。 「反正机动打击群的任务是掩护撤退行动,宿舍管理与避难引导都是共和国的行政职员在负责呀。月台上的引导也是由宪兵负责。真的到非不得已的时候,我会让极光战队去处理。既然不会直接接触,负担应该没那么大吧。」 联邦军人选择极力不干涉共和国国民的避难行动。 这是因为联邦军人没有义务去分组统率外国国民或强迫他们避难,也没有那个权限。共和国国民不是联邦人民,联邦军为了确保联邦国民的人身安全,可以动用武力强迫他们到安全地带避难,但不能对共和国国民比照办理。 再加上目前战况必须第一优先保住本国军人(战力),后勤、运输兵团以及宪兵团等非战斗单位都用避难列车的首班车第一个送去避难了。 「诺赞上尉,你听到上校说的了,但你自己的看法呢?……有话但说无妨,不用有所顾虑。我可以听你抱怨。」 如果你对上级要求八六拯救共和国国民有意见的话。 辛稍微想了想,回答: 「由于作战时间只有七十二小时,与其发生无谓的纠纷浪费仅有的时间,我认为像现在这样从一开始就安排我们八六不跟共和国国民接触很合理。」 理查微微扬起了一边眉毛。 神情略显意外。 「……哦?」 辛淡定地说下去。 声调反映了他由衷的漠不关心──对共和国毫无半点执着。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话──任何不满。这是任务,我们是军人。我们来到联邦,选择了这个身分……接受了选择的自由,所以……」 所以── 「我本来就不想找共和国人报仇,也没做那种选择。早在我待在第八十六区时,那些家伙就没有重要到能影响我的想法。到了现在,我只觉得更不关心。我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会希望他们去死。只要能尽量不跟他们扯上关系,我没有其他意见。」 怨叹…… 忿恨…… 伤痛,都已放下。 「我不会再让那些家伙妨碍我们的人生──在记忆里也不准。」 托尔驾驶的「女武神」──「莫空龙」的光学萤幕显示时刻已过中午,避难顺序这时轮到了共和国军人的下级军官──尉官与他们的军眷。 第八十三区、周围三区与铁幕内侧目前都尚未有「军团」入侵。无论是辛事前进行的索敌或是派遣军的「破坏之杖」巡逻的结果,这个秋日午后都是一片平静安宁。 然而当着托尔的眼前,在避难出发地点冬青市总站(樱花基准点)前的广场上却不断发生纠纷。 这边是国民与军人,那边是军人与引导避难的行政职员。共和国人之间大小冲突不断。 负责广场警卫任务的尉官们开始避难,由临时搭设的围栏与行政职员代为围绕这座白色石造广场严加警备。身穿深蓝军服的军人躲在里面,穿便服的国民三三两两地贴在外侧,从围栏里外两边互相叫嚣。 能够进入广场的唯一闸门旁边堆起了大大小小的旅行包,一个被人把厚厚一本相簿扔到那座小山的青年军官正在跟闸门管理人员争辩。 毕竟要在短短七十二小时内让数百万人避难,就算把陆续到来的列车全部塞爆也只能勉强赶在三天内完成,没有多余空间容纳行李。能带去避难的着实只有自己一个人,分明已经事先通知民众禁止携带随身行李,却有些人不肯死心地抱着家当过来,结果被迫在这里丢弃,堆起了这座行囊小山。 青年大概也是被迫把带来的相簿扔在这里吧。 而且那里面一定装满了他的回忆。 说不定他的家人如今只存在于那本相簿当中。 青年泪流满面地辩解,负责管理闸门、年纪尚轻的行政职员也不知道能怎么办,都快哭出来了。 托尔只是待在「莫空龙」里望着那幕光景。 不是为了协助人员诱导避难。联邦军人除了在月台上诱导民众搭乘列车之外,不会干涉避难行动,也没有权限。他只是因为总队长兼战队长的辛去临时司令部办事,正好闲着没事,就来观看一下避难的情形罢了。 即使如此,光是一架「女武神」沉默地停在附近,似乎就足以对避难群众多少达到一点威慑效果。青年军官最后瞥了一眼跟这事毫无瓜葛的托尔的「莫空龙」,才终于放弃相簿;行政职员则是看了他这边一眼,偷偷低头致谢。 那个职员从刚才到现在好几次悄悄对他低头致谢,让他感觉怪怪的。 尽管他还是不会去同情那些人。 「……是说战况都已经这么危急了,白猪之间竟然还在吵翻天,真是有够丢脸的。」 又是一阵彷佛能贯穿秋日天空的怒骂声尖锐急促地响起。 这次是来自广场外,来自还没轮到搭乘避难列车的民众之间。声调中带着非议与谴责。 为什么是你们先搭乘列车? 为什么军人可以比我们国民优先?要知道你们的薪水是我们的税金,而且无论是在大规模攻势还是更早之前,你们都没派上过半点用场,明明从来没战胜过「军团」。 明明没能保护好我们国民。 锵!围栏发出的剧烈声响打断了怒骂声。 有一只手从围栏里伸出来,揪住大吵大闹的民众的胸襟,把对方拉向自己。从围栏里伸出的是军人的手。军人丢下无力的民众抢先逃跑,却骄傲自大地吼回去: 「──你们才是,什么时候上过战场了!」 大声吼叫。 在那银色双眸中燃烧着藏不住的愤怒与憎恶。 「大规模攻势也是,后来也是!强迫我们上战场杀敌,自己只会哭叫着东躲西窜,还要靠我们来保护!我们死了那么多人,你们也只会躲在后面大声抱怨,联邦来了之后,你们还是自私自利地逃避征兵!──你们说谁派不上用场了?你们才是没打过半次仗,派不上用场的累赘!」 双方互相扭打、辱骂。银发国民与银眼军人,不顾彼此拥有相同的色彩互相仇视。 托尔感觉到那种丑恶反而让他胸口被一种苦涩淹没。 就跟作战前可蕾娜说过的一样──其实不是非八六不可。 白猪之间也会把各种损失推到别人头上。 白猪之间只要状况于己不利,也一样不再是自己人跟同胞。 把损失、伤痛、战斗与死亡等自己丝毫无意扛下的事物毫不内疚地推给别人,推给别人的同时还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大声叫嚷着: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怎么会这么不负责任。 那种……丑恶。 在第八十六区,他不只是恨过那群白猪,更是由衷瞧不起他们。现在也是。 可是现在,眼前这些共和国人的嘴脸已经太过丑恶,太过可悲。 甚至不值得他嘲笑。 「总觉得啊,夸张到这种地步就连恨都恨不起来了,只觉得整件事情好没意义喔。」 辛向理查少将告辞,走在忙于撤退作业人声鼎沸的指挥所内,不经意地提出一个问题。对象是以知觉同步相连的另外三名总队长。 「虽然我刚才那样说……你们不抱怨一下没关系吗?」 翠雨回应了: 『喔,不用……反正差不多就是依此类推。』 能不扯上关系就好。虽然不会想救他们,但也不特别希望他们去死。 『再说,我们──除了你们前先锋战队以外的八六,其实现在才来问这个太慢了啦,诺赞。因为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我们去战斗就等于间接拯救了那些白猪啊。』 迦南接着说: 『而且,我看这次共和国人也非从军不可了。战况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他们等于是哭求联邦大发慈悲,待遇总不可能比我们好吧。光是这样就够大快人心了。』 「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请你们别当着蕾娜、阿涅塔跟达斯汀的面前这么说。」 『当然。我可不想被某人用铁锹砍掉脑袋,或是被某人飞弹误射。』 第二个某人说的似乎是安琪。 这倒提醒了辛一件芝麻小事,就是大家还没拿打开的油漆桶跟奶油派扔达斯汀。他们本来打算趁着这个十月的休假,两种选一个去扔他的。 ……都想起来了却没做感觉不太吉利,于是辛决定之后找个空档,先拿桶冷水去泼他再说。 『啊,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诺赞你之后去请莱登他们拿水泼你一下吧。虽然说作战已经开始,好歹趁开始撤退之前消消灾吧。』 『噢……说得也是。这种事没做成反而好像在立旗标,更何况你跟上校的事可是特大级的死亡旗标呢。要是有个万一,会害上校梦寐不安的。』 『听说修迦他们本来是想趁放假时下手的,我会跟他们说一下提前了。顺便我们也来拿水泼那些找到对象的家伙吧,总觉得很火大。』 想都没想到竟然连自己也被列入类似对象,辛陷入短暂沉默。还有梅霖,你最后真心话也说太多了。 辛试着提出了最起码的要求。 「……至少放过蕾娜吧。」 『那是当然,这还需要你来说吗?』 『她那么瘦一只,要是着凉感冒了怎么办?多可怜啊。』 『况且真要说的话,我觉得上校已经消灾消够了吧。像是这次这件事……还有大规模攻势也是。』 翠雨苦笑着说了。 声调带有些微苦涩。 『回到正题,老实讲,我本来还觉得满痛快的。那些白猪以前瞧不起我们八六,说什么我们是劣等种,他们才是优良种,结果铁幕一毁就完全成了废物,没有我们保护就只能被『军团』践踏,却还在那边搞不清楚状况地噗噗乱叫……我本来是觉得很痛快,甚至觉得他们活该,而且只要一想到那些家伙的命运如今握在我们手里──就觉得很开心。』 可以视心情而定见死不救,也可以救他们一条小命。如果被他们出言侮辱,可以宽宏大量地放他们一马,也可以报复性地把他们丢到「军团」的脚边。 这种…… 『……该怎么说呢?我们拥有能随时恣意玩弄他们的力量,而他们没有。这应该叫全能感吗?真的让我很开心。』 能够支配他人生死的强者才能有的…… 阴暗的──愉悦。 但这份感受…… 『我已经享受了足足两个月,过瘾了──觉得我不用再怀着那种心态了。』 「…………」 『所以我本来在想,反倒是诺赞你连那种发泄怨气的机会也没有,心里会不会介意。』 『要说这个的话,梅霖也一样吧。毕竟他就是连顺便保护白猪都不乐意,才会另外盖了一个据点……梅霖,你不在乎吗?』 被两人这样询问,梅霖似乎耸了耸肩。在大规模攻势时,他因为不想归蕾娜管──不想让共和国人指挥,就在南部战线自行搭建据点当起了指挥官。 『这个嘛……那时候就像我说的,我是真的死也不想保护白猪,所以也没去加入米利杰上校的行列……不过,现在……』 「坦白说,总觉得有点扫兴耶。」 包括瑞图在内,阔刀战队的队员在大规模攻势时不愿意跟随共和国人战斗,于是选择听从梅霖的指挥,而不是蕾娜。所以无论对瑞图还是队员们来说,这都是他们第一次直接为了保护共和国国民而战。 由瑞图指挥的第一机甲群第二大队布署于铁幕外,于高速铁路轨道的两侧细长地散开。其中阔刀战队的散开位置为牡羊宫统制线附近,亦即与铁幕相邻的区域。此时他们一面等待其他战队做完补给,一面负责区域的警戒任务。 话虽如此,目前「军团」尚无动静。 所以他们暂时有空目送像家畜货车一样塞满共和国人的车队离去。 「虽然说如果要问能不能原谅他们,还是完全没办法……大概一辈子都没办法。」 自己与其他同伴绝对无法原谅那些家伙。 他们家人惨遭杀害,被驱离故乡。战友们遭人冷血无情地压榨至死。 自由与权利被剥夺,他们每一个人都被伤得太深,以至于不敢真正地放眼未来。 瑞图以及每一个同伴至今为了取回未来跟希望而经历的苦恼跟懊恼,其实原本都是不需要绕的远路。 是那些家伙强迫他们承受这些痛苦。 不可原谅──就算他们哭着道歉,这份罪孽也绝不可能洗白。 他们一定永远都不会觉得只要那些人改过向善赎清罪过,他们也能取回小小的幸福就够了,甚至希望那些人到死都被人指指点点,悔不当初,永远过着悲惨的人生。 但是,他们也不会想亲手把那些人推落那种境地。 因为…… 「因为那些家伙──早就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了,在大规模攻势的时候。」 面对大军压境的「军团」,共和国国民家人死于非命,失去了故乡。 所有人无不遭受钢铁巨浪无情凄惨地践踏。 到了最后,共和国自己也──一度化为乌有。 铁幕倒塌后,共和国的幸存者直到联邦驰援前的两个多月,只能躲在无处可逃的要塞墙内,在残酷的生活当中一天天消耗心力,步入绝境。 但这两个月的绝望却是共和国国民不肯正视长达十年来的战火,把自己关在狭隘的美梦里,到头来甚至丧失了自卫能力所带来的后果。 不用等到瑞图他们八六找方法惩罚他们。 「不用我们特地去报仇,那些家伙已经在大规模攻势当中为自己的无能、无策、不负责任与至今对状况袖手旁观的所有行为付出了代价。可是他们都已经受到这种惩罚,却仍然连反省也不会,所以才会……又一次落得这种下场。」 载满难民的列车经过他们眼前,逐渐远去。 用那种包含了家畜与货柜车厢等在内的简陋编组,丝毫没有考虑乘客的舒适问题之类,甚至连可能受伤的风险都加以忽视,水泄不通得简直把人当成行李。 自己过去遭受过同种对待的幼时记忆令内心深处惴惴不安。 所以,瑞图不觉得大快人心。 然而看到他们与自己儿时同样悲惨的模样,也不觉得同情。 因为反正…… 「反正这件事结束之后,他们也不会反省啦。只会把责任归咎于没有人要帮助他们,而且会一直讲下去,所以今后那些家伙还是会继续把自己害得惨兮兮。既然这样,我也不想报复了。」 反正就算报复那些家伙,他们也不会悔改或反省。 因为不会悔改也不会反省,那些家伙会自己越来越悲惨,终其一生都无法逃离那种未来。 「他们做过的事大概也没必要去记得,所以──算了吧。」 托尔看着的那场总站前广场的小冲突,可蕾娜也在「神枪」旁边看着。她不是在看好戏,是为了面对那些人,故意从「女武神」下来,让活生生的自己沉浸在共和国人们的骚动中。 她注视、倾听,然后悄悄叹息。 ……什么嘛。 自己以前还那么怕共和国人。 现在一看,却只觉得他们渺小无力,就像群犬吓得狂吠。 她原本以为自己被困住了。 结果被困住的其实是白猪们。 不敢面对恐怖的事物──对真正造成威胁的「军团」视而不见,甚至连自己的恐惧也不去正视,不去倾听。 毁掉某些不堪一击的事物就以为自己变强悍了,用这种心态掩饰自我的恐惧。 结果就是铁幕与强制收容所,第八十六区与八六。 盖了那么蠢的一道墙害死一大堆人,可是做到这种地步,却仍然只是在自欺欺人。到头来共和国直到最后的最后一刻,直到现在都还是不肯挺身面对「军团」这个真正可怕的敌人。 永远只能对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才会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对策,导致自己继续被困在威胁当中,到现在仍然裹足不前。 甚至无法省察自己种下的祸根。 开战时共和国正规军之所以会全军覆没,铁幕之所以会沦陷,都是八六不好。都是因为军方不能保护他们,都是因为国民不肯从军。以前也是,将来也是,都是别人的错。 千错万错,都不是自己的错。 一直抱持着这种心态或许比较轻松……但是那样,也就永远改变不了自己的困境。 她注视着那些人,喃喃自语。 「嗯,没事。我已经──没事了。」 因为,她已经不害怕了。 共和国的白猪虽然很可恨,虽然不可原谅,但已经不可怕了。 自己真正害怕的,是过去保护不了双亲、姊姊、战友们甚至是自己,那个儿时的自己留下的伤痛。是可能无法为自己跟同伴打破困境的,自己本身的无能为力。 而不是这些渺小、连保护自己都不会,成天只会怨天尤人的白猪。 其实这些家伙根本毫无半点力量能让人害怕他们。 她如今终于明白了这点,所以这些家伙只是不可原谅,但已经无关紧要了。 「我已经跟辛还有大家并肩奋战到今天,努力活到了这一刻。我已经知道,我很坚强──所以,像你们这种人……」 你们这种渺小、软弱的白猪。 「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邻接第八十三区的要塞墙早已在大规模攻势全数倒塌,安琪让「雪女」站在残余的少数几栋要塞之一上面代替瞭望台,倚着它的装甲眺望墙外与墙内。 急速驶往联邦的避难列车,与从联邦返回此地的列车擦身而过。「破坏之杖」以及由它们护卫的运输卡车排成钢铁色长蛇阵,沿着高速铁路的两条铁轨前进。保护载满无论如何都得带回国内的器材又跑得慢的卡车,车队顶着开始斜照的阳光,井然有序地前进。 远方的第八十区附近断断续续传出震天动地的巨响,那是工兵们设置的塑胶炸药发出的爆炸声。说是担心留下铁幕,万一电磁加速炮型盘据八十五区内,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至少得摧毁邻近联邦的要塞。 她转动与头顶上方秋日天空同样湛蓝的双眸,环顾背后的街景。 安琪幼时最后看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那些生产工厂与发电厂形成的冰冷山脉。在它们的后方有着盖得拥挤杂乱、单调而缺乏特色的住宅区。 现在难民集合的总站前广场,听说自从冬青市被重建为工业区之后就被挪用为装卸区。在「军团」战争爆发以前,这座白石广场想必曾经精致潇洒,而如今长达十年以上欠缺维护,铺地石板早已满是缺角与裂痕。 「…………」 如果问她是否想重返旧地,答案是还好。 没有重返故乡的感慨,也不觉得怀念。不过就是具有故国名义的国家罢了。 比起逐渐被绿意吞没的第八十六区的色彩,这个国家是如此地扁平无趣,现在联邦的圣耶德尔或邻镇的街景反而让她看了更习惯。 所以,说到要回家的话,现在已经…… 安琪微笑着喃喃自语。 永别了。除了是我的出生地,其他什么都不是的国家。 「永别了……我生活的城市,我想度过人生的土地──想回去的家,并不是这里。」 老婆婆让年幼的莱登藏身的学校在第九区。第九区在所有行政区当中位于中央地带略偏西北的地点,因此离位于东南外围地带的第八十三区很远。 想到这可能会是最后一次,莱登原本想带点照片回去给老婆婆跟蕾娜他们,但他现在站在第八十三区的路边撇撇嘴,觉得恐怕是没办法了。 他心想「那至少拍些这附近的照片带回去吧」,拿起带来的数位相机对着无人街角。 大概是大规模攻势时遗留的,战斗痕迹犹存、无异于废墟的街道与建筑当然也够悲惨,然而组合屋式建筑杂乱地挤满窄小用地的畸形街景,更是令他内心惊骇。 为了把开战前国土比现在更为广大的共和国全国国民硬是塞进墙内的窄小空间,不得不用上这些组合屋。 老婆婆那间学校所在的第九区,居民大多比较富裕,街景还不至于拥挤到这种地步。 此外就蕾娜跟阿涅塔的说法,第一区重视维护景观更胜于接受难民,即使在战时仍然禁止建造高层建筑。 尽管有这么多难民在恶劣的居住环境中叫苦连天。 战争为共和国带来的弊病,其实并不只限于八六。 小得让人透不过气,应付性设置的公园可悲得让他连照片都不想拍,放下相机抬起头来时,看到战队的同袍站在那里。 「克劳德?」 是第四小队长,克劳德·诺图。 任由夹带尘土的风吹动红发,他用藏在眼镜底下的月光色眼瞳仰望着似乎曾为日晷的雕塑顶端反射阳光。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他视线转过来看到莱登,眨了眨眼睛。 「莱登……噢,想拍照带回去给老婆婆老师是吧?」 「还有蕾娜跟阿涅塔,也可以拿几张给神父。说不定以后没机会看到了。你呢?」 「噢……想说以后可能看不到了,就过来再看一眼。」 很不像是受过共和国迫害的八六会说的话。 莱登一时反应不过来,注视着克劳德;但克劳德没看他。 「我老哥当过指挥管制官(Handler)。」 莱登当场惊呆了。 「……啥?」 「老哥是老爸前妻的儿子,跟我不一样,是白系种。在大规模攻势之前,他是我跟托尔那个战队的指挥管制官。」 听说他跟托尔在大规模攻势,甚至在更久以前都是待在同一个战队。又听说就是因为这样,个人代号才会都是同一个作家的童话里登场的怪物。 先不管这些,莱登是真的吓傻了。 弟弟是八六兼处理终端,哥哥是只负责指挥不负责支援──不被允许那么做的指挥管制官。这种关系,对两人而言都如同身处地狱。 「是知道才提出志愿的吗?」 「老哥大概是吧。我那时候不知道是他,因为老哥跟我报的是假名。当时我还笑着想说这个管制官真怪,竟然会问处理终端的本名叫什么。」 当时他作梦也没想到,那是哥哥在寻找被迫成为八六的弟弟。 「……你老哥,跟你老爸……」 克劳德叹气般回答了。 像是气力随着那口气一起飘走。 「不知道……」 「…………」 「大规模攻势期间,同步还有相连。后来我有请人寻人,但没找着。所以……」 所以,这个哥哥与父亲曾经待过的八十五区……彼此错身而过,终究没能见到一面的哥哥待过的共和国…… 这个他没当成故乡──但终归是祖国的国家,最后的模样。 「想说以后可能看不到了,就过来再看一眼啦。」 † 共和国国民搭乘的避难列车将会抵达联邦西南部贝勒德法戴尔市的总站。从北部鹫冰线总站的所在地克罗伊茨贝克市,与南部花鹫线总站的所在地竞技场市发车的铁路,会在这个开往圣耶德尔的铁路起点站会合。这座作为迎接外国访客的城镇,以旧帝国的都市规划而论罕见地较为重视市容的美丽火车站,又有一班新的避难列车到来。 这是几乎按照军阶高低避难的军人们当中,上尉级人员搭乘的第一班列车。混在陆续下车的深蓝军服军人之间,一名约莫十二岁的少年下了车。 以人道观点作为借口,实际上是为了减轻抢先逃走的军人的罪恶感,避难列车每几节车厢就会有一节供战灾孤儿优先搭乘。即使同样是孩童,军人们还是希望让自己的家人优先搭乘,所以车厢从总数量来看其实只是作秀。 少年以及与他出身于同一座设施的孤儿们获准搭乘这少数几节车厢之一。 一位据说从前跟父亲是同袍的军人叔叔说是上级命令还什么的,就把他们带上了车,还说:「我也沾你们的光搭同一班车,谢谢你们喔。」 他们跟那位军人坐的是不同车厢,所以他现在不在少年身边。少年跟被铁灰色军服的联邦军人催促「请快点下车,快点移动」而显得略有微词的共和国军人一起往前走。列车转眼间清空之后,联邦军人很快地检查了一下内部,随即动作俐落地移至切换式轨道。只有司机下车,移动到返回共和国的铁路。位于对面月台的前一班列车再次急速驶向共和国。 走出采用大量彩绘玻璃,有如圣堂的火车站,就看到迎接难民的运输卡车整排停在总站前的广场。只是数量似乎不够多,有个集团看起来像是前一班车的难民,还在铺石广场上逗留。美丽广场与延伸出去的大街上,成排栽植的行道树修剪得漂漂亮亮,只是现在居民已去避难,街上空无一人。 但少年发现映入眼帘的树木看似经过修剪,其实全是人造雕塑,使他倒抽了一口气。 竖立于广场中央的大树,原来是白金色金属的树干与无数玻璃叶片组成的纪念碑。每片树叶都流淌着差异幽微的色彩,反射秋日午后的斜照金光,玄妙地散发万花筒般的彩光。 同样的树木也作为行道树林立于大街上,永不褪色的无数「落叶」紧密地镶嵌于铺地石上。看起来像是果实的物体,原来是此刻未点亮的路灯。打磨成果实形状的磨砂玻璃淡淡地弹开太阳的光芒。 这是用来迎接外国访客的城市,是为了展现旧帝国的威望而设计的都市。少年有点畏惧这种威慑性的奢华,东张西望地走到广场上时…… 「啊,找到你了。你先跟我来。」 有人轻快地牵起他的手,把他带离队伍。 抬头一看,是一位年纪尚轻的联邦军人。这人身穿铁灰色军服,有着金茶色头发与翡翠般的双眸,年龄比他大个几岁。 看到他连连眨眼,军人扬起没牵着他的另一只手。那只左手不知为何少了手掌,袖口摺起来固定住。 「嗨,好像两个月没见了喔。」 「……大哥哥……」 正是那个虽然只有三言两语,但跟他聊过在第八十六区捐躯的父亲的那个八六少年。 (插图017) 少年叫他相信他爸爸,说他爸爸做了正确的事。 对他说了除了母亲以外,谁也不肯对他说的话。就是这个少年,让他终于能够相信父亲。 他愣愣地抬头看着,「啊!」然后忽然反应过来。该不会…… 果不其然,对方点头了。 「我也觉得这样有点耍诈,但应该不为过吧。我之前的上司接到了一大堆要求,作为其中一项回报,就请人把你安插进来了。」 「所以,我才能搭到这班车……」 「对啊。」 赛欧点点头,对这个过去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后来把笑脸狐狸的个人标志遗留给他的战队长死后留下的遗孤男孩笑了笑。 「欢迎来到联邦……放心,没事了。」 † 在铁幕外,第一机甲群本部人员宿营──以帐篷组成的简易式指挥所,蕾娜重新检查一遍撤退计画。 她把来时路上先请辛确认过的「军团」全部队资料套用到地图上,比对事前拟定的撤退计画检查有无缺失。为了让广范围散开足足四百公里的机动打击群数千架「女武神」井井有条并毫无延迟地撤退,身为指挥官必须订立完善计画,督导执行过程。 从四个机甲群、数十个大队到多达数百的战队,撤退的顺序与每个部队该走的路线、警戒待机时的负责战区以及整备、补给甚至是休息的顺序,都必须事先制定并告知各队人员。 作战计画本身早在作战开始之前,还没从总部军械库基地出发就已先行告知各大队与各战队,然而敌军战力的散开方式跟避难进度等状况瞬息万变,作战计画必须随时依照这些变化做修改。这次是四个群联合作战,身为第一机甲群作战指挥官的蕾娜,还得与第二到第四机甲群和她阶级相当的作战指挥官进行情报的水平扩展与调整。 不过在辛的异能帮助下要知悉敌情不算太难,这份职务算是比较轻松。那些发动攻势的「军团」之后直接紧盯各国战线,留在支配区域内的敌机似乎不多。 她不认为这是一种幸运。 只有共和国的损害情形轻微得奇怪。共和国在幸存的各国当中,士兵人数与战斗经验恐怕都是垫底,不知为何在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当中受到的损害却最少。 就像维克与葛蕾蒂都说过的,状况很不合常理。 就算是中了诱敌战术好了,他们也没遭受到任何攻击。其中必定有着某种企图,必须有所提防── 马塞尔回来了,钻过帐篷的入口。 一副遇到了烦人的问题,厌倦至极的神情。 「蕾娜,还是跟你说一声……现在正在撤退的那些军人当中,有人要求我们给予特别待遇,偷偷用联邦的运输卡车代运行李。人家要我姑且来问问看,有没有人需要给他图个方便。」 马塞尔嘿咻一声抱起好像是暂时摆在外头的瓦楞纸箱,让蕾娜看见。 又是堆积如山的陈情书信。 没有人知道蕾娜在这里,所以大概是寄给理查或他底下的幕僚吧。 「…………请把署名念出来。」 蕾娜视线转回地图上说道,马塞尔也不介意,语气平板地念出一大串名字。 蕾娜听完微微一笑。 「少尉,很遗憾,这些书信全在撤退的混乱状况下搞丢了。」 马塞尔一听就懂,咧嘴一笑。 「我想也是,收到。」 正好这时细心体贴的菲多拿了个空铁桶过来,马塞尔把整箱书信往里面倒。想举办营火晚会需要用火,他们就迳自离开了。 目送他们离去,蕾娜叹一口气。真受不了。 「在联邦跟联合王国,都不用浪费这些时间……」 为什么一到共和国就是这副德性? 真是受够了,好想早点回去。 她厌烦地如此心想,随即眨了眨眼睛……回去? 她极其自然地产生了这种想法。而且一有了自觉,这种想法便毫不突兀地落在心底。 ……噢,原来是这样啊。 呵。她独自露出浅浅微笑。 「……对啊,我得回去才行。」 她已经有了归宿。 而且不是她出生长大的共和国。 这次换成了西汀,在帐篷入口露脸。 「女王陛下~~列车刚走,我们让手边有空的『清道夫』把路围起来了,快趁下一班车过来之前离开吧。差不多该吃晚饭喽。」 蕾娜顿时停下手边的工作。这是为期三天的作战,指挥官与士兵都会轮班进行补给与休息,蕾娜今天的休息时间则是从傍晚开始,只是…… 「已经这么晚了?」 接著作战参谋也来了。他现在要跟蕾娜换班,交接她休息时的指挥职务。 「就是这么晚了,米利杰上校……换班时间到了,请将指挥权移交给我。」 离晚霞满天的时刻还早,秋天的太阳却已倾斜,在金色光线洒落下,由西汀指挥的新布里希嘉曼战队、蕾娜等部分本部人员与先锋战队进入休息时间,吃一顿较早的晚餐。 时间表如此安排,是为了让拥有广范围索敌异能的辛在易于遇袭的夜间负责警戒任务。目前「军团」依然没有任何袭击征兆,有多余心力生火,因此他们没用上军用口粮的发热包,西汀与新进战队队员们全都围着附属的简易火炉坐成一圈。 第一机甲群的负责区域为铁幕到联邦三百公里外地点──巨蟹宫统制线之间的九十公里范围。冬青市总站附近的警戒任务按照当初预定,交给派遣军的留置部队,他们现在待在铁幕外本部中队的宿营。西汀巧妙地让蕾娜藏在「清道夫」形成的暗处,一面感受着逐渐西斜的阳光与秋风,一面远望仍旧继续来回的避难列车与运输卡车。 共和国人那边看来尉官也已经避难完成,似乎轮到了士官、士兵与他们的家眷。身穿深蓝军服的士兵躲在货物列车上不用露脸好像就有恃无恐了,在那里边走边怨东怨西,几名战队队员比出下流的手势回应,尽管比了也没人看得到。学不乖而带来的小猪布偶已被托尔用「女武神」的炮身处以绞刑。 军用口粮的二十二种菜色在不久之前做过调整,有几种连西汀等人都还没吃过。不知该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可蕾娜抽到其中一种,让她看得愣住。 「豆腐味噌汤是什么东西?」 「……应该说,这已经不是汤了吧……?或许应该叫作味噌煮?」 附带一提,军用口粮如果是当成主菜的种类,就算名称叫某种汤也都几乎是干的。 「是汤还是煮都好,总之到底是什么?」 菲多到处绕来绕去收走积层袋等垃圾;在准备吃饭之前被大伙儿泼过水的达斯汀与辛换好衣服,回来加入圈子。 达斯汀那包军用口粮是坐在旁边的安琪给的,但辛那包不知为何是莱登给的,让西汀有点敬谢不敏。你是他老婆啊? 还有,来不及拿给他的蕾娜别在那里闹别扭,快去坐他旁边就对了。 辛拿起辣酱狂倒,把奶油炖肉丸弄得活像番茄炖肉丸,被看不下去的莱登阻止。就说了,你是他老婆吗? 看到蕾娜终于走去他身边,西汀耸耸肩心想「真是恩爱」。也好。 「……省得把心思放在共和国上。」 反正已经拿水狠狠泼过辛了,西汀心情好得很。 从满阳麾下第三大队布阵的金牛宫统制线附近,只能看到铁幕的一点顶端。 为了按照规定时间与执行警戒任务的部队换班,满阳与吕卡翁战队正在替他们的座机与自己进行补给。小队四人围坐在生起火的简易火炉旁,满阳吃着军用口粮的几种面包当中最受欢迎的水果蛋糕,忽然问到: 「对了,这样洗衣精是不是就全跑光了?」 † 深更半夜。 就快到「起床时间」了,蕾娜独自从简易床铺上起身,走出帐篷搭成的宿营。 从本部中队的宿营可以看到过去隔离了战场与内部地区的要塞群,也能勉强从半毁的缝隙远远望见冬青市总站的避难情形。 军人们已在入夜时全数避难完成,总算轮到国民了。此时时刻即将来到第二天,乱哄哄的拥挤人群呈现出各种服装的杂乱色彩。 就蕾娜所看到的,目前幸运地没发生什么太大状况,避难行动一切按照计画进行。 「想不到避难计画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是吗?那就好。我们这边倒是好像立刻就起争执了喔。不只是先一步入国而心情悠哉的军人与才刚下车火气大得很的国民起冲突,他们好像对联邦军也多得是怨言。像是军方准备的避难区域离战场太近,他们会害怕之类的。』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待在军械库基地待命的阿涅塔回答她。 蕾娜微微偏头。阿涅塔既然待在总部基地待命,当然看不到远方避难区域的状况。况且军队也不会向不相关的基地传达这些不重要的情报。 「这种事情,你听谁说的?」 『赛欧说的。他说避难地点的事务工作人手不足,抓他去帮忙。你还记得吧,他不是说过想让一位战友的小孩优先避难吗?于是上头就说应该由他去迎接人家,顺道过来帮忙干活。』 「对喔……可是他们说离战场太近?共和国国民的避难区域明明跟战场离了几十公里……」 联邦当然会先以本国国民的安全为优先,共和国国民的收容区才会位于国内与战斗属地的界线附近。但比起实质上被视为预备役的战斗属地民的避难区域,还是比较靠近安全地带。 这跟人道观点或对战斗属地民的偏见等等无关,纯粹只是因为未受训练的非战斗人员误闯战场会妨碍到所有军事行动。 『是这样没错,只是目前联邦西部战线正在进行全天候作战,特别是夜间战斗的亮光不管隔多远都看得到啊。他们好像就是被那个吓到。如果是在大规模攻势之前,说不定就不会怕了。』 战斗也是,「军团」也是,就连自己可能遭受钢铁亡灵蹂躏的可能性也是,这些早就不觉得自己在打仗的共和国国民在大规模攻势之前本来是都不怕的。 『你那边没受影响吗?那边才是已经等于入夜了吧,兵力也没我们这边多,满街都是「女武神」应该会让那些国民更害怕,军人又第一个逃之夭夭,我还以为会引发混乱场面呢。』 「这个嘛……」 话说到一半,蕾娜透过铁幕的隙缝远望数公里外的冬青市总站。 在秋日那倾落般的满天繁星与冰凉但清澄的夜晚空气中,传来的人群骚动尽管显得紧张不安,但没听见怒吼或叫骂等声音。 「好像还是没有喔。虽然大家似乎相当不安,偶尔也会发生小冲突,整体来说还是都有按照指示避难。我本来以为民众对避难行动会更排斥……比如说要避难可以,但你得先低头拜托我,或是坚称国民无论何时都得捍卫自己的权利之类,就像大规模攻势的时候那样。」 为了因应夜间避难行动,总站前广场准备了够多灯具,还算明亮。远处负责警戒任务的「破坏之杖」的剪影看上去十分坚强可靠,再加上这附近地区自从开始避难以来,还没跟「军团」交战过一次。明明是为了逃离战火而避难,在这星月交辉的宁静清夜甚至感觉不到一点硝烟味。 即使如此…… 「本来以为会有很多人抱怨抗议……仔细想想,会讲那种话的人早就死在大规模攻势了。」 共和国当初是以武力革命打垮王侯贵族,因此为了预防军事力量引发政变,军方的权限比其他国家更为受限。没有戒严令的相关规定就是一例。无论在任何状况下,军方都无法停止宪法的施行,所以军人绝对无法侵害一般民众的自由。 有些人仗着这项规定,在大规模攻势时拒绝避难。 他们都死了。 军方与蕾娜都没有多余心力去三催四请,八六更是根本无意叫他们去避难,于是那些不肯逃命的人就被直接舍弃在战场上。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耶。那些人不管是惊慌失措地呆站原地还是到处逃窜,到最后都死掉了,所以现在活下来的都是叫他们逃命就会多少用点脑子,逃往还算安全的地方的那种人。这次听到有人要救他们逃走,当然照样闭嘴听话了。』 只不过就算乖乖逃走,会死的时候还是会死。 在大规模攻势当中,人命牺牲就是如此地不分对象──一律平等。 生前的思维或行动只能带来误差程度的影响。 至少「军团」从来就不会去考虑自己准备捏烂的牺牲者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或是之前有过哪些作为。 『只是呢,本来以为很可能扯那种歪理惹事生非的──记得是叫洗衣精?那些人竟然不吵不闹,的确是让人很意外。』 「是呀。我与维契尔上校还有辛,原本都在提防这件事。」 结果实际上他们什么也没做,让人白操心一场。 以前那些集会口号还有悬挂标语什么的,这次都没用来迎接机动打击群。 听葛蕾蒂的说法是,在这第二次大规模攻势当中,政府把全体国民避难这场大灾难的责任全部推到他们头上……导致他们政治失势。 只是,蕾娜在政府高官搭乘的第一班避难列车当中,看到了曾为那些人的领袖的普吕贝尔女士。 恼怒怨恨地瞪着错身而过的「女武神」们。 与莎奇同乘「女巫猫」的蕾娜也看到了那个眼神。 感觉她的嘴唇似乎喃喃说着:「你们竟敢……」 「……为防万一,你还是再提醒一遍避难区域的管理人员吧。」 『收到。我会跟赛欧讲一声,当然也会透过正规途径叮咛大家。先从研究班长开始好了。』 「拜托你喽。」 『嗯,你那边也要继续提高警觉喔。』 知觉同步就此中断。 「呼……」蕾娜喘一口气。 「──从起床预定时间到现在,才十五分钟不是吗?」 踩踏杂草的细微足音靠近过来,蕾娜回头一看,是辛。 他用一种既像为难又像责怪的眼神看着这位比起床预定时间起得更早,还偷溜出宿营的指挥官阁下。 「自然而然就醒了。而且我只是早了半小时起床而已,辛。再说,你才是……」 「我就寝时间比你早一点。」 在这次作战的三天期间,辛原则上不参与战斗,只负责感应「军团」的动静。 为了守住救援派遣军的退路,机动打击群等人的战斗部队无法退后到太远的距离。此外,为了不至于减弱「女武神」的机动力,机动打击群在这次作战当中的基本战术不是被动等待「军团」攻击,而是一感应到支配区域内零星分布的敌军部队任何发动攻势的征兆,就立刻前进加以击溃,以防敌军展开联合或会合行动。 为此,他们必须让辛负责这整个支配区域的广范围索敌任务。 可能是顾虑到辛足足三天留在「军团」支配区域内,长时间暴露在它们的悲叹之下的负担,莱登等人说:「目前状况应该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所以快趁现在去睡觉,废话少说,叫你睡你就睡。」把他扔掉了简易床铺上。 「就算撇开这点,还是请你不要独自在战场上走动。附近的『军团』集团目前没有任何行动迹象,我是认为不会立刻进入战斗──……」 话讲到一半,赤红眼瞳忽地朝向蕾娜的背后。 「……你是来看铁幕的吗?」 「嗯,因为可能是看最后一次了。」 辛稍作思考,然后说: 「我想你可能是觉得现在正在作战,所以不方便……但是,如果你心里不好过……」 蕾娜淡然地带着些微痛苦微笑了。 「谢谢……这样啊,那就请让我稍微撒个娇。」 菲多可能是出于他(?)个人的体贴举动,悄悄走过来用侧腹部对着蕾娜;蕾娜将它当成长椅坐下,拍拍身边的位置要辛过来一起坐。感觉到略高的体温来到身旁,蕾娜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靠着他。 辛贴心地什么也没说。 所以,蕾娜也什么都不说。 比自己略高一点的体温却与自己的体温互相交融,到了彼此的界线融合得暧昧不明时,她轻声说了: 「──我本来还有打算回来的。」 辛什么也没说。 她宣泄般继续说道。 为了用身旁的他的体温融化感伤与痛楚,让它们暂时消失。 为了让自己能够撑到作战结束,撑到返回联邦。 「我一点都不好,我很伤心。因为我本来是打算要回来的。我在抵达联邦时,想都没想过它会不复存在。虽然母亲大人已经走了,房子也没了……但等战争结束后,我本来打算有一天,还是要回来的。」 「……是啊。」 辛让她靠着,点头回答。红眼睛转向铁幕的对面,某个迢迢远方的夜空。 「我这样说,听起来也许只像是安慰话或一时的宽慰……但我们以后可以再过来。下次,你跟我们大家一起。」 蕾娜抬起头,只见辛仰望着遥远的夜空。 仰望过去她曾经希望能够一同欣赏的第一区迢遥的夜空。 「不是说好大家一起看革命祭月光宫的烟火吗?那个约定,还没有实现。」 虽然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即使不知道要等上多久。 「我们去看南方的大海吧。这次,一定要看到船团国群的夜光虫海景,还有联合王国的钻石尘与极光。」 见识白缌女神统治的华丽冬景。 欣赏盟约同盟的群山、湖泊、大灵峰寒冰不化的雄伟景观。 去看极西地境各国陌生的和平街景;翻越龙巢,去看未曾探访的南方诸国;去看位于战场另一头的整个世界。 两人一起。 大家一起。 蕾娜总算破颜而笑了。 「……嗯,我们说好的。」 早在两年以前,从彼此素未谋面的时候就说好了。 「别担心,我也还没放弃。对──总有一天一定要来看,一定。」 「这样的话,或许该说成回来比较好。以前凯耶说过,一件事如果说出口就会应验。」 「原来是这样啊。那就──……」 她撑起身子,从菲多身上下来,立正面对铁幕。 作为誓言,化为言语。 面对「那时」反而是背对着的要塞群。 「我,一定会回来。回到这里,回到与你──与辛初次相遇的地方。」 出现了一段奇怪的沉默。 抬头一看,发现辛露出一副「对耶」的神情。 「──你忘记了!亏我还以为你是记得才会过来找我!」 「不是──我没有忘,只是跟那时候开的花不一样,我没认出来……」 「好过分!」 蕾娜故意鼓起脸颊,辛的神情立刻变得焦急到好笑的地步。 蕾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辛这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便皱起眉头。 「……你也太坏心了吧?」 「这才不算坏心呢!」 菲多也像是要帮辛助阵似的,发出了带有抗议味道的「哔」一声电子音效。 † 根据直接看见避难情形的第一机甲群报告指出,共和国国民的避难似乎进展顺利。 这点即使是看不到铁幕也看不到联邦战线,正好被安排在过去的第八十六区附近散开的梅霖与第二机甲群也推测得出来。以多达几十节车厢组成的长蛇般的列车,已经有数不清的班次驶过他们站在前面保护的高速铁路双轨铁道,前往联邦,也有同样数量的班次返回共和国。梅霖与他统率的处理终端都远远望见了这个场面,当然能由此推知避难的情形。 从避难开始至今已过了十八小时,剩下时间为五十四小时,这表示作战预定时间已经过了四分之一。 再加上避难过程顺利,进度应该也差不多在百分之二十五。 先不论这点。 「──这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藏,所以是不得已,但是竟然要再次『进来』这里,感觉实在是满讨厌的呢。」 在他的座机「波丹德斯」里,梅霖之所以小声嘀咕了这一句,是因为「波丹德斯」与他的战队现在潜藏的地点正是八六的强制收容所遗址。 跟梅霖待过的南部强制收容所一样,就是用无谓地坚固的铁丝网与粗糙营房组成的设施群。分明已经许久无人逗留,过去由于饥饿过度,连杂草都吃得一根不剩的泥土地面直到现在还是寸草不生;可能是不想被人追着杀来吃掉,连一头鹿或一只兔子都不会闯进来。景色是如此令人眼熟,而藏在记忆底层的荒凉与肃杀之气是如此不堪回想。 只有严密埋设于设施周围以防八六逃兵的反人员地雷,在去年的大规模攻势被一个不剩地挖出来,不复存在,挡不了梅霖他们的来来去去,有种浓浓的讽刺味道。 这里是由梅霖指挥的第二机甲群的负责区域,联邦三百公里外的巨蟹宫统制线与二百一十公里外天秤宫统制线之间的一个角落,亦即保卫高速铁路与撤退路线的防卫线最外侧的警戒线。辛的异能可以精确察知联邦与共和国之间所有「军团」的数量与位置,但视情况而定,有时会被趁机抢先。由「女武神」分散各处进行戒备仍然不可或缺。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次为期三天的撤退作战如果全依赖辛一个人,对他造成的负担太大。 在第四机甲群的负责区域,从离联邦最近的人马宫到双鱼宫统制线之间同样建构起防卫线的翠雨,透过从未断线的知觉同步回应他的玩笑话: 『你的意思是怕闹鬼吗?不过也是,在强制收容所不管出现什么都不奇怪嘛。』 梅霖用鼻子哼了一声。 「还闹鬼呢,不怕诺赞取笑你。少来讲我,你躲藏的地点不是旧帝国的农场遗址吗?要是牛妖猪妖跑出来我可不管。」 『明明是梅霖你在取笑我,再说无论是以前的「破坏神」还是现在的「报丧女妖」,应该都不至于输给几只动物啦。』 共和国以农业与畜牧业为主要产业,平坦的国土地势除了零星分布几座森林与都市,就只有整片广大的田园、牧场与草地,很多地方即使是机体不大的机甲也不易潜伏。梅霖明白这个地点很容易被「军团」视为潜伏场所,但觉得总比在开阔地形暴露行踪来得好,就让自己的座机躲藏在收容所遗址。翠雨匿伏于地势相同的旧帝国西部国境附近,情况似乎也差不多。 附带一提,「报丧女妖」是翠雨的个人代号,也是她的「女武神」的呼号(Call sign)。 「以前的『破坏神』别说战车型(狮子),连近距猎兵型(野狼)也打不赢不是?」 『我们是好运才能活下来,真不晓得共和国怎么会以为那种东西能打赢「军团」……』 两人带着苦笑交谈几句,然后不约而同地再把意识转回警戒任务。在这晴朗无月的秋日良夜,清澄的星辰暗影落在幽昧的废墟之中。 待在「女武神」保持气密性的密闭驾驶舱内不可能感觉得到,不过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四下一定充满了令人心旷神怡、澄澈清冽的夜晚空气。 他在遗骸般的废墟暗处,让宛若无头骷髅的「女武神」蹲伏于地,自己定睛注视这星暗之夜时,无意间感到有种难以忘怀的苦涩搅乱心底的平静。 闹鬼,是吧? 他幽幽地想,也许真的会有鬼魂出现。 也许会出现被关在这里,到死都出不去的八六亡灵。只是并非作为同胞,而是化身为怨恨他们这些幸存者的恶灵。 因为,他没有救其他人。 在过去的强制收容所,试着逃兵的人都被枪杀或是被反人员地雷炸断腿,甚至还有人被士兵们开恶劣玩笑或处以私刑,扔进地雷区的正中央。 他还记得,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夹在兄弟被炸死的尸体之间动弹不得,吓得不住抽泣。 他没办法救那个女孩。年幼的梅霖只能低垂双眼以免被共和国士兵们盯上,当那个女孩力尽倒地而被炸飞时,梅霖还是一样救不了她,只能浑身发抖地当个旁观者。 比她更小的孩子后来都被士兵卖到墙内赚外快,最后一个也不剩。到后来他们被丢上战场时,也总是有风声说哪个战队的女生队员被盯上,卖给了第一区的有钱人,或是听说哪个收容所因为流行恶疾而被丢着不管,最后全数饿死,甚至还听说某座收容所正在秘密进行人类猎捕游戏跟人体实验等等。 关于人体实验似乎不是空穴来风,在收容所内布阵的同袍不久之前报告过在那里发现了满是笼子与手术台的异常设施。同袍用一种恶心欲呕的声音说,看起来直到一年前──大规模攻势爆发前都还有人使用。 就这样被杀害的众多八六假如真的化作幽魂,被留在这座收容所里…… 而且至今仍然被关在这里的话──应该会做鬼来找他们吧。来找存活下来的梅霖等人;来找对他们见死不救,自己却存活下来的梅霖等人。质疑梅霖等人为何现在又为了保护共和国的白猪而站上这个战场,对他们发泄憎恨狂暴的怒火。 「……他们要是愿意出来,我反而高兴呢。」 『?梅霖,你有说什么吗?』 「没有──……」 翠雨耳尖地对细微的喃喃自语做出反应,但梅霖摇摇头否定。他正想接着说「没什么」的时候…… 『送葬者呼叫各位队员。』 听到辛新加入了知觉同步对象,梅霖即刻带着刺人的紧张感切换意识。从警戒中保持紧张但同时为了长时间维持紧张感与开阔视野,不忘保有余力的意识,切换到绷紧神经的战斗用紧迫气氛。 『于基准点联邦西部战线·军队出发地点(黄道带)西北方一百五十公里处,侦测到「军团」的战斗启动迹象──不是部队,是单独一机。推测为未经确认的电磁加速炮型。为了提防对机动打击群的炮击,请各机与各战队即刻散开。』 八○○毫米炮重达数吨的炮弹,凭「女武神」的八八毫米炮实在不可能击落。 听到辛命令众人专心于减轻损害,梅霖即使知道应当如此,仍然忍不住想咂嘴。 「!……收到。」 『可以推测敌机将与周围敌方机甲部队展开联手行动。一有动静,我会通知各位,但也请警戒部队各自留意──另外关于电磁加速炮型,我已请联邦军特务炮兵进行排除。我们这边无须考虑反击。』 † 『──收到。第八特务炮兵联队,准备开始炮击。』 联邦西部战线,森蒂斯·希崔斯防卫线以东二十公里处。 从水泥隧道之中,那只巨鸟拖着一大串东西,爬上军方征用的铁路轨道。 代替纤瘦的双腿,无数车轮伴随着金属挤压的叫声与强行驱动超大重量的低吼滚动。粗犷金属暴露在外的铁灰色底盘取代了翡翠般青绿色的胴体。左右张开的并非优美羽翼,而是代替工程赶不上的复线铁路,用以承受射击后座力的两对后座力吸收用铲形元件(Spade);尖锐如长枪的磁轨炮炮身宛若美丽的长条尾羽。 总高度十二公尺,重达三千吨。与去年正好也在秋季一度威胁联邦──当时确定幸存的人类所有势力范围的电磁加速炮型相同,都是搭载磁轨炮的列车炮。 它是一个月前投入战线的试制磁轨炮「黑天鹅」的大口径磁轨炮后继机。包括「黑天鹅」在内,作为对抗电磁加速炮型的手段,联邦策划并开发磁轨炮已久。也就是说,此种机型「最低限度」被要求达到能够一击瘫痪重量一千四百吨的敌机的强大威力,以及足足超过四百公里的长射程。 虽说必然无法达到电磁加速炮型的水准,但它的最终目标依然是以超高速射出大型炮弹的巨炮,由于体型庞大,难以转换阵地自然成了运用上的一项课题。考虑到作为联邦军武本该以捍卫国土为最优先用途,最后军方采用的解决方案是运用遍及国内各地,而且原本就是以大量运输为目的的铁道路网。 就这样讽刺地仿效电磁加速炮型这个假想敌,联邦开发的磁轨炮原本就预定成为搭载磁轨炮的列车炮,而试制机之一就是「黑天鹅」。最初──比预定日程提前许多,而且势不得已──投入的战场因为是千里迢遥的圣教国,才会勉强装上双腿等零件让它一路走过去,其实现在这座列车炮才是它本来该有的外型。 纵然它同样是随着战场后撤,被迫紧急施工投入实战的赶造式样列车炮。 铲形元件固定,炮弹装入炮膛。输入机动打击群传送的敌机座标──确定在指挥下完成所有炮击准备的炮兵们已经退入半地下战壕,联队长高声吆喝──要运用列车炮这样的巨炮,仅仅一门就需要联队规模的人员。 强化水泥建造的退避壕用来让人员撑过射击时的强烈冲击波,以及安慰性地躲避敌军磁轨炮的炮击。联队长看着把手放在有线远程发射装置上,面色紧张地抬头看着自己的射控官,轻轻点了个头。 「『黑天鹅』改良型──『斗神孔雀』,开始炮击!」 † 尽管「军团」以阻电扰乱型与对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夺走制空权已久,电磁加速炮型作为宝贵的战略武器,仍然配备了对空机枪与广域雷达以备因应巡弋飞弹或无人航空器的自杀攻击。 『──雷达产生反应。』 准星对准预定的射击目标,电磁加速炮型抬起三十公尺的粗长炮身,仅一瞬间将注意力转向雷达发出的警告。 这是一架被人类称为「牧羊人」,吸收了战死者脑组织而获得智慧的「军团」。如同其他的多数「牧羊人」,这架亡灵军队的指挥官机体内蕴藏了共和国第八十六区战死者的记忆与人格。 完整保留生前记忆与人格的同时,也接受了杀戮机器的本能,早已疯狂得判若两人的「他」──代号「尼德霍格」,这时仍旧凭着杀戮机器的冷血透彻,判断瞄准自己的敌机能造成多大威胁。 推测射击位置为西南方两百公里处──弹速很快,推测为磁轨炮。不过…… 『判断结果为无须闪避。』 广域雷达捕捉到的弹道不在贯穿「尼德霍格」的轨道上。炮弹将会直接打偏,擦不到它分毫。无须躲避──射击无须中断。 『继续执行射击程序。』 † 联邦用以对付电磁加速炮型,正在开发中的大口径磁轨炮仍然处于试制阶段。 他们于一个半月前挪用实验设施层级的试制品,以「黑天鹅」为呼号投入野战。在战斗中获得的各种资料,特别是必须修正的缺点立刻得到反馈,人员已经开始设计并制造下一架试制机,但短短一个月不可能解决所有缺点。动作缓慢的自动装弹机与尚未完成的射控系统(FCS),一样还是动作缓慢与尚未完成。 即使如此,如今电磁加速炮型与它的改良型已被确认投入战线,加上联邦所有战线后撤造成难以使用地面战力进行反击,无论如何都需要将射程与敌方磁轨炮旗鼓相当的超长距离炮投入实战,以瘫痪其行动能力。然而时间终究过于紧凑,自动装弹机与射控系统都来不及完成。 就在由于睡眠不足外加心急如焚而陷入僵局的先技研会议室,某一天,其中一人想到只要换个角度思考就能让问题迎刃而解。 重点在于瘫痪敌方火炮。「黑天鹅」最起码能够轰击并摧毁数百公里外的敌机。既然这样,其实不一定非得完成什么装弹机或射控系统。 所以简单一句话,打得中就够了。 「初弹发射成功──『接着准备第二发』、『第三发』!」 「斗神孔雀」的自动装弹机尚未完成。手动装弹需要的人力大到没有议论价值,即使用上机械吊臂也还是需要花费庞大时间与注意力。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但联队长却大声指示进行连续炮击。炮兵们也毫不质疑,甚至不在乎初弹命中与否,直接重新输入经过小幅调整的准星操作炮身角度。 没错,不用管那么多。这玩意儿──「斗神孔雀」就是「那种」火炮。 「打从一开始」就没期望它能够百发百中。 「收到。『斗神孔雀』,准备第二发、第三发炮击!」 轰的一声,成对的磁轨炮「群」细微摆动。 不是结束炮击而在高温下热流晃荡的第一对炮身,是与它们相连的多对磁轨炮──在四线铁路上,三千余吨钢铁威仪巍然耸立的改良型试制磁轨炮搭载列车炮「斗神孔雀」,将多达十三对的粗长炮管如背鳍般一字排开,朝向天际。 如果命中精度太低,用数量弥补即可。 如果装弹速度太慢,事先准备已装弹的多数火炮即可。 「斗神孔雀(Kampf pfau)」。 带着一连串如孔雀美丽尾羽的炮身,发挥孔雀啄杀毒蛇的悍戾性子咬破敌炮。这种由于勇猛好战而在遥远异国被奉为屠戮恶龙之武神的孔雀,如今成了联邦的守护神之名。 「二号炮,接着是三号炮──轰击!」 † 沉着地忽视迫近的敌军炮弹,电磁加速炮型继续准备进行炮击。 开展散热翅片。流体金属渗出,填满形似长枪的一对炮身之间。 机体采取了宛如毒蛇抬头的射击姿势。 『尼德霍格呼叫广域网路。准备开始射──……』 刹那间。 雷达侦测到与方才的敌方炮击弹速相同,但各自按照仅有些微差距的轨道迫近的大量炮弹。 『…………!』 其中一个预测弹道的飞行轨道显示警告。催促躲避的警报窜遍电磁加速炮型以流体奈米机械组成的神经系统,但是已经无从躲避了。 因为如果躲避,就会让己身暴露在其他弹道上。 所以…… 『尼德霍格──继续进行射击。』 战斗机器的本能不畏惧自己的损坏,彻头彻尾只是冷血透彻地──以完成作战目标为优先。 蓝色闪电划过炮身。最初侦测到的敌方炮弹终于落地。 第一发如同预测,飞往完全错误的方向,炸飞了毫不相关的山丘与稀疏树木。 但是随即来了第二发、第三发与第四发。无导引超长距离射击具有广大的圆机率误差,但也因为圆机率误差较大,会在瞄准的座标四周──电磁加速炮型的四周,简直有如牢笼地分散着从天而降。 第二发打断的四线铁轨被炸飞,直接击中一门对空机炮。 第三发擦过炮身的鼻尖,插进后方的地面穿出一个大洞。 第四发彻底打偏,飞往群聚的发电子机型(Edelfalter)正中央。 『射击开──……』 最后── 第五发超高速炮弹恰似英雄掷出的长枪,无情地刺穿了巨龙的侧腹。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共和历三六八年 八月二十六日「大规模攻势」一天后 东部战线第一战区 「先锋」队舍沦陷后 他发现四周安静下来了。 在前线基地的机库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没有「军团」的炮声或枪声,也没有整备组员们应战的声响。 失血过多陷入一片迷雾的脑袋想着,瑞图他们……他放走的那些年纪还小的处理终端们一定已经设法逃出去了。 ──不知道他们几个有没有办法活下去。 最起码,希望他们能够活下去。 至少他们这些在半年任期结束后注定一死,在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作为最终处理场的先锋战队的最后一批队员,能够活下来就好。 因为自己跟其他没用的整备组员会在这里结束生命。 因为他们向来只会呆站原地,坐视许多孩子一一死去,被臭铁罐们以及他们的祖国杀害。他们除了在这里引颈受戮,没资格迎接其他死法。 昔日他送走的死神对他留下的话语,成了一点小小的救赎。 ──没有「军团」在呼唤你。 所以妻女虽然不幸战死,但最起码并没有被「军团」带走。 自己只要去了那个世界,就能见到她们。 那就好。 那样就够了。只要他深爱的她们没有在死后继续受困于这个战场,只要自己死后前往那个世界,只要在被可恨的臭铁罐们带走之前先自我了结就能见到她们…… 这样,就够了。 这样,应该就要满足了。 他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军团」。 拿着勉强握在手里的手枪,对着自己的脑袋。 无意间…… 他竟然有了一个念头。 深爱的妻女被人当成八六丢在战场上,虽然没有变成「军团」,但终究是死了。 自己与其他人长久以来对八六少年兵见死不救,总算可以迎来应有的下场,但真要追究起来,难道只有自己这些人该背负这份罪孽吗? 将他深爱的家人遗弃在战场上的共和国…… 长久以来把八六弃置于战场上的共和国国民,却照样过他们的逍遥日子。 如果瑞图他们能活下来,那些人搞不好还会继续当寄生虫苟延残喘。 无法救人是一种罪过。 见死不救是一种罪过。 有罪,就该受罚。 既然这样,共和国国民们的罪过也必须受罚。 家人受到的对待,必须血债血还──不对。 他想亲手报仇雪恨。 手枪从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 他抬头看着「军团」,低声说了。 好不容易可以迎接死亡,却不能去见你们了。 枉费你给我答案,我却辜负了你的好意。 「──真对不起。」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二日 D+11日 被击穿的黑色装甲深处,机械内脏被凄惨地撕裂,但是「军团」没有痛觉。 所以它的身体不会再像生前临死时那样,感觉到任何痛苦。 『尼德霍格呼叫广域网路。尼德霍格严重损毁,即将放弃机壳组件。』 从装甲的裂缝,以及好似一对长枪的炮身间隙,银色流体奈米机械渗出,变形成为无数的银蝶。经过以高机动型进行的验证,「牧羊人」如今也追加了把串织中央处理系统的流体奈米机械拆解成蝶群,尝试逃往安全区域的永生化功能。 思维与仿造的脑神经从边缘开始融为稀泥,逐渐暧昧不明地溃散瓦解,然而自称「尼德霍格」的亡灵毫无惧意。被身为机械的「军团」吸收,对于以人性而论疯癫至极的它来说,等同于把大脑切碎细分的这项功能早就不足为惧。 最重要的是比起那时候──在那垂死之际,面对蜂拥而至的无数「军团」,背对逐渐崩垮的铁幕与防卫线迎接的死法……比起活生生遭到肢解,还具有思考能力的大脑被电磁波煮沸的痛苦,不过就是中央处理系统的分割与整合,根本不算什么。 与他不惜忍受痛苦也要达成的「心愿」得以实现的喜悦,根本无法相比。 那时他心如坚石地许下了愿望。在那令人痛恨的铁幕、共和国以及禁锢他已久的第八十六区的地狱逐渐倾崩的,北部战线的战场。 面对化身为铁皮怪物,蜂拥而至的老战友们的亡灵。 我已走到了尽头。所以──「应该够了吧」。 我已经咬牙撑到了现在,所以之后应该可以轮到我们了吧。 沙的一声,成群银蝶飞上繁星划过天际的秋季暗空。 『另外,射击排程已经完成──作战名称「圣女受难日」(Operation Dies passionis),进入第二阶段。』 以暗色巨龙的身姿、无数银蝶的姿态……同时不绝于耳地重复只有彼方死神能听见的临死遗言。 之后,就轮到我们了。 † 啧!辛忍不住咂嘴。 「斗神孔雀」看样子是完成了它的职责。他的异能一如往常,听见电磁加速炮型的悲叹突然断绝。 但是…… 「敌机陷入沉默──但是,各机继续提高戒备!敌机已完成第一发炮击!」 发出的警告,让知觉同步的另一头顿时紧张气氛高涨。 电磁加速炮型是已经击毁了没错。问题是辛的异能确实在那前一刻听见电磁加速炮型的悲叹轰然升高──发出作为炮击征候的特有呐喊。机械亡灵无生命的杀意,使得宿于电磁加速炮型的某个亡灵始终不忘扣下扳机的意志。 在知觉同步的另一头,蕾娜追问道: 『电磁加速炮型有复活的征兆吗……』 「没有。应该可以认定已经击毁。」 在对付电磁炮舰型或攻性工厂型时,已经确定敌机能够借由将中央处理系统变作蝴蝶的方式逃走并复活。这次他们当然也对这个可能性保持警觉,但是没有出现那种前兆。正确来说,是这架电磁加速炮型也有变成蝴蝶逃走,但只是不断飞远而始终没有再次集结的迹象,所以应该可以判断已经脱离战线。 『收到。我会把你的判断与刚才的警告,一起向特务炮兵联队报告。』 蕾娜的气息暂时从知觉同步中消失──就像她所说的,电磁加速炮型最后盯上的目标,也有可能是特务炮兵联队与「斗神孔雀」。 毋宁说,这个可能性很大。重炮是用来轰击要塞、基地或阵地等固定目标,或者是直接打击战场的一种火炮,其中尤其是以超高速射出大口径炮弹的电磁加速炮型,更是在瞄准坚固要塞或阵地时最能发挥本领的战略武器。 敌方原本的目标,很可能是联邦或联合王国的预备阵地带。就算变更预定目标,也应该是对「斗神孔雀」进行反击。 绝不可能是以机动打击群与他们的作战区域为目标。 因为那种火炮的用途并非瞄准机甲这种小目标射击。就算是以整个战场为目标,目前机甲部队于数百公里长的战场稀疏而广泛地散开,在这种状况下纵然用上霰弹,以电磁加速炮型的性能也造成不了多大损害。 所以── 听到除了榴弹炮之外还保有反火炮、反迫击炮雷达的机动打击群炮兵大队报告这件事的瞬间,一抹疑念掠过了他的脑海。 『雷达有了反应!超高速炮弹,是磁轨炮!』 『拿机动打击群当目标……?在这种状况下?故意这样做!』 某人脱口而出的呻吟正好就是辛心里的疑念。其间秒速八千公尺的魔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夜空中迫近。预测弹着位置很近,炮兵大队对几个战队与「破坏之杖」中队发出警告。才刚出发的避难列车为了防备弹着冲击而减慢车速,在他们的背后停车。「女武神」各自散开,趴伏于掩体后方。「破坏之杖」挡到他们与弹着预测位置之间,挺身保护装甲较薄的「女武神」…… 『炮弹即将命中──!』 刹那间。 到达此处的八百毫米炮弹,在「女武神」、「破坏之杖」以及他们保护的高速铁路正上方,喷出猛烈的爆炸火焰与冲击波「自爆」了。 † 过去,有个八六这么说过。 如果只剩下在这里对抗「军团」到死,或是放弃生存等死这两条路,我宁可战斗到最后一刻,活完这一辈子。我才不要放弃或是走上歪路。 这就是我们战斗的理由,也是骄傲。 他们说,不会为了复仇这点小理由,弄脏自己的骄傲。 之所以不对共和国复仇,是因为这是八六(他们)的骄傲。 同时,也是因为复仇根本没有意义。就算赔上性命报仇雪恨,那些白猪也绝不会认知到自己的罪孽深重。只会把自己的无能、无策与无耻撇到一边,死时还自以为是悲剧的主角。他们要的复仇,以真正的意义来说绝不可能实现。 再加上──复仇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退路受到地雷阵、迫击炮与铁幕的重重封锁,就连补给都握在共和国手上,最大的问题是在「军团」大军日夜进犯的第八十六区,除了无异于棺材的「破坏神」之外一无所有的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攻进共和国八十五区。 对,所以八六们没有选择复仇。 与其怀着那种不切实际的期望,他们选择了勉强还有可能守住的尊严。 但是── 说到这里,有一个问题。 不惜付出性命,也要捍卫尊严。 如果是这样,如果能看重尊严胜过性命,同样地就算有人不惜付出性命以求报仇雪恨,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要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话,尊严与复仇的意义都一样重大。天秤的两端完全持平。 这样的话,难道就没有八六选择复仇而非尊严吗? 在此重申一遍,这是不可能的。八六没有力量对共和国国民复仇。 但是,如果不是八六…… 如果是阻挡八六去路,随时可能踏平他们与共和国,而且延揽死者加入战线,持续壮大军势的机械亡灵…… 说到这里,又有一个问题。 不惜付出性命,以求报仇雪恨。 既然如此,自身的死亡再也不足为惧。 既是如此,难道没有任何人也想成为「军团」,也想成为复制战死者的记忆与意志,以流体奈米机械的中枢处理系统加以重现的「牧羊人」? 难道就真的没有任何一名八六想加入纵然丧失人类外形甚至是生命,却拥有复仇力量、强大无比的钢铁亡灵军队吗? † 自爆的八○○毫米炮弹,不知为何连霰弹都不是,似乎就只是在最基本外壳内塞满高性能炸药的特殊式样。 而非以广范围散开的机甲兵器为目标的话称得上有效率,对装甲较薄的「女武神」甚至能直接造成致命性打击,散播沉重炮弹破片的霰弹。 这点以反人员、反装甲用榴弹而论也是一样,在提升杀伤力上与其光靠炸药的冲击波,不如添加金属片做成高速弹体群更有效果。但这枚炮弹却刻意不添加这种弹体,属于纯粹只以爆炸热风与冲击波拍打目标的特殊式样。 数吨分量的高性能炸药爆炸的冲击波确实够强烈,但即使属于轻量,「女武神」终究是机甲兵器。若是一吨上下的非装甲民间车辆还另当别论,十几吨重的装甲兵器不可能被这点程度的冲击波难看地轰飞,更别说是身经百战的八六们驾驶的机体。 「送葬者」与「女武神」们第一时间压低姿势以免机体翻倒,从头顶往正下方吹袭的爆炸热风压在白色机体上。坚韧耐操的避震装置与驱动器撑过了逼人慑伏般的强大压力,无头战姬们只被封锁了不到一秒的行动自由,随即脱离了恶龙的火风吐息。 但纵然是身经百战的八六们,也因为状况的不合理而未能察觉,这倏忽即逝的僵直时间正是「军团」不惜违反常理地动用一架电磁加速炮型也想得到的破绽。 亡灵们在远处发出开战的呐喊。 那是寄身于「军团」的亡灵在发动攻击的瞬间发出的战吼。距离很远,但不到电磁加速炮型那种出乎意料的超长距离──是「军团」榴弹炮兵种,长距离炮兵型(Scorpion)特有的攻击距离。 炮兵式样的「女武神」全机被封住行动能力,无法洞察机先开炮迎击。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被冲击波封住行动能力,无法洞察机先逃离祸害。 遮蔽星影,炮弹飞降。 炮弹远远越过重整态势准备迎战的「女武神」头顶上方,拖着长长的火焰尾巴飞往它们的背后…… 「…………!」 当他们发现敌人的目的,转头望去时,当着他们的眼前──预应爆炸热风来袭而紧急停车的难民列车车队,被拖着火焰尾巴的「烧夷炮弹群」直接命中。 「什……!」 只有短短一瞬间让他惊愕地倒抽一口气。 辛随即变得呼吸不上来。 显现于眼前的,是就连他看了都震惊悚惧的地狱。 于弹着的前一刻,烧夷炮弹的外壳破掉分裂成无数子炸弹,轻而易举地贯穿避难列车本不可能施加装甲的轻薄铝合金车身。接着在撕成碎片的列车内部毫无保留地喷发内藏的坏劫之火。 烧夷弹是利用炮弹内填充的燃烧剂点火烧光障碍物的弹种。燃烧温度足足高达一千三百度。就连一般认为难以点燃的未干木柴,暴露在此种高温下照样马上起火。 更何况是浑身包覆容易引火的衣服与毛发,尽管含有大量水分但同时也包含脂肪的人体,曝露在烧夷弹内部燃剂(Napalm)的超高温火焰下不可能平安脱身。 铝合金的列车与内部多达数百人的乘客同时起火燃烧。 「──────────────────────────────────!」 在万千星辰坠落的黑幕之下,大红火焰焕赫地燃烧。如同帝王照亮黑暗的豪奢篝火,烈焰甚至是辉煌夺目地当着「女武神」的面越烧越旺。 牺牲者本人的惨叫反而完全听不见──子炸弹刺到身上,衣服与身体着火,痛苦恐惧地想放声尖叫的瞬间,喉咙会把高温气体与火焰连同空气一起吸入,眨眼间烧烂的喉咙与肺部,让牺牲者们连一声像样的惨叫都叫不出来。 取而代之地,从车身被撕开的伤口与打碎的窗玻璃内侧,爆发性生长般伸出无数只手。它们为了求救与逃命,张开五指伸缩扭动。而它们本身也被透明的火舌缠住,做出比言语更能明言其痛苦的无声挣扎。 不算宽敞的客车塞满了难民,没剩半点空间可供他们逃离火劫与狂乱。与烈焰同时在转瞬间四处散播的恐慌,麻痹了众人手动解除门锁的些微理性。再加上用燃料混合黏稠剂制成的燃剂(Napalm)黏性极高,会让火焰黏附在对象表面持续燃烧。沦为人形火炬的牺牲者非但无法逃离身上燃烧的火焰,连满地打滚都办不到,几乎是呆站着旺盛地燃烧。 那种异样的光景…… 「怎……怎么回事!」「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起火了!烧起来了!」「被攻击了!后面的车厢──……!」 照亮黑暗的火焰色彩与开始延烧的火势,让前后车厢的乘客察觉异状,发出惨叫。恐慌与臆测转眼间蔓延各处,群众在挤得挨肩叠背的车厢内挣扎着想尽可能远离火海,又因此把混乱局面扩散到下一节车厢。 没有人试着救助牺牲者,救助被活活烧死的同胞。 更何况面对演变得如此巨大的火势,一群没有充分水源的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灭火,再说燃剂的火焰本来就无法用水浇熄。 太迟了,已经无法挽救。 正是因为不幸看出这一点,八六们与联邦军人一时之间才会呆立不动。 趁着这一瞬间的茫然自失──正确地运用刚才以八○○毫米炮弹的自爆冲击波拖住联邦碍事的机甲兵器,并迫使他们散开退离原位以戒备电磁加速炮型的炮击,争取到的用来接近现场的时间…… 与电磁加速炮型联手行动,急速接近的「军团」机甲部队的光点(Blip)显示在雷达萤幕上。驾驶舱内响起震耳欲聋的接近警报。 「啧……!」 由于优先应付被认为更具致命危险的电磁加速炮型而容许敌机接近,但敌方部队的存在与接近也已借由辛的异能告知麾下的全战队长,并分享给其他战队及「破坏之杖」队伍。他们即刻将人类身陷业火的地狱光景屏除于意识之外,「女武神」与「破坏之杖」纷纷调头迎击敌军。 「请人员自行判断,迎击敌机──不要让它们破坏铁轨与列车。看到能打倒的敌机就打!」 他看到起火燃烧的避难列车维持着燃烧状态开始驶离原处。可能是判断留在原处会妨碍战斗?──不。这也是原因之一,但不只如此。 就算继续停在原处,也已经无法救援或治疗伤患。在场没有任何人有办法扑灭燃剂火焰,而且非战斗人员兼宝贵的技术人员军医早已第一时间送回国内,一个也不剩。 但是如果回到联邦,如果用最大速度冲过四百公里的路程抵达联邦势力范围,说不定即使是性命垂危的烧伤也有办法救治。 避难列车如野兽爬行般转动车轮,最后终于加快速度开始疾驰,转眼间在黑暗中远去。背后背着烈焰地狱与烧死在里面的人群,即使明白不可能救到所有人仍然冷静透彻地倾尽全力。 辛以眼角余光目送它离去…… 轰然响起的临死惨叫刺进耳朵深处,辛眯起了一眼。 临死惨叫。 不是不具人格的「牧羊犬(Sheepdog)」,是「牧羊人」,而且为数众多。光看雷达显示就有数十辆的重战车型,带领着全为轻量级的机种,用它们能跑出的最快速度急速接近。 前方负责守卫警戒网最前排的战队报告: 『进入射程了。开始交战(Engage)──……』 霎时间,「军团」一跃而出。 一如雷达的显示,敌方为重战车型领头、其余小兵全为斥候型的奇妙部队。重战车型的机体上方,聚集数量多到让机体与炮塔都失了轮廓的战车运兵(Tank desant)自走地雷零零散散地跳车,但队伍编组还是显得不太均衡。尤其现在要对付的是坚固装甲几乎可抵挡任何轻量级「军团」外加拥有大火力的「破坏之杖」,以及傲人的高机动性让重战车型望尘莫及的「女武神」。 那个声音…… 『我要杀光你们。』 是一种彷佛滚动水晶珠玉,清澈的少女嗓音。 少女的嗓音如吟唱般,随意散播冻结如冰,却又滚热如火的激烈怨恨与杀意。 作为她临死之前,最后的意志与话语。 是少年兵。 而且很可能是──八六。 接着群聚于现场的重战车型──「牧羊人」全机跟着咆哮。轰轰响起的低沉嘶吼与高亢叫唤,如急骤狂风般压倒夜晚的空气轰然雷动。 『我要赶尽杀绝。』 『我要杀了他们所有人。』 『我要报仇。』 『把那些白猪……』 『向共和国复仇……』 『让你们后悔。』『踩死你们这些虫子。』 『把你们大卸八块。』『让你们哭叫着死去。』『你们活该。』 『我要撕碎你们。』『城市、国家、国旗、躯体、家人、朋友、心灵与骄傲统统不留。』 『跟我求饶啊。』『烧死最好。』『开枪打死你们。』『压碎你们。』『绝对饶不了你们。』『岂能饶过你们。』 『让你们尝尝同样的滋味。』『受到更凄惨的惩罚……』『受苦……』『直到我满意……』『毁了你们。』『可恶的共和国。』『对共和国……』『对白猪……』『你们竟敢……』『灭亡算了。』『撕成碎片……』『践踏他们……』『雪恨……』『报仇……』『去死吧。』『烧死算了。』『饶不了你们。』『复仇。』『统统撕裂……』『把那些白猪……』『所有人都去死吧。』『他们所有人都是。』『竟敢害我的朋友……』『把我的家人……』『还给我。』『都是那些家伙害的……』『那些家伙才该去死。』『你们会后悔的。』『杀了白猪。』『消我心头之恨……』『毁灭……』『共和国。』『白猪。』『竟敢……』『杀了他们。』『杀光他们……』『把那些家伙……』『报仇……』『什么都不剩。』『泄恨……』『大家都去死吧。』『死吧。』『毁灭他们。』『杀了他们。』『一个不剩……』『全部不留……』『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杀。』『杀。』『杀。』『杀。』『杀。』『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杀。』『杀。』『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赶尽杀绝。』 什么都不留。 『──赶尽杀绝!』 宛如风暴,宛如烈焰。机械亡灵们众口嘈杂、清晰响亮地狂吠它们的叫唤、咆哮、哀叹、悲哀、激愤、瞋恚、憎恨、杀意与诅咒。吼出即使头部被扯下夺走,直到临死瞬间仍在他们的脑中旺盛燃烧的对白系种、共和国、第八十六区与战场,这些过去曾经残害过他们的一切人事物激烈的憎恨。 高吼由于死亡瞬间的脑部构造被复制,无论后来过了多少年都无法治愈的,鲜明而强烈的憎恨。 所有敌机,全是八六──是死后仍然放不下怨愤的他们的亡灵。 「……!」 辛急忙捂住了耳朵。明知没有意义,但是不这么做,好像就会被拖进这股强烈的疾呼,在情绪的漩涡中没顶。 他早已决定,不因怨恨而放弃战斗。绝不以憎恨弄脏自尊。 即使如此,他至今也并非从未愤恨、憎恶过共和国人对他们做出的行径。 所以他无法阻止自己对「牧羊人」们的憎恨产生一抹同理心,要是再继续听下去,继续暴露在这种情绪当中,迟早可能会无法自拔。 『啊……』 事实上也有一架「女武神」像是下意识地往后退。面对迎面扑来的群体声浪,以及蕴藏其中的激情,在无法带过也无法反驳的情况下只能后退。 「……各位,如果觉得难熬就切换成无线电。反正在这状况下索敌也无效了。」 辛说着眯起一眼。因为偏偏能感同身受──偏偏能理解,所以也隐约猜得到一件事。 电磁加速炮型的……「牧羊人」们乍看之下不合理的一连串行动,目的其实是…… 一架重战车型一声不响地从正面走出队伍,用耳熟的低沉男声静静地喟叹: 『为你们,报仇……』 辛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声音是…… 辛至今仍然让机身高挂跟「当时」相同的识别标志,虽然对方应该不至于是因为这样才刻意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声音是…… 这个声音是…… ──辛!辛耶·诺赞!你这混帐也太为所欲为了吧! ──我要听的不是对不起,是叫你改进。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乱来,总有一天会死在战场上! 几乎每次出击都要挨骂。辛总是把步行系统本来就没多强韧的「破坏神」操到超乎极限,机体没有一次不被弄坏,每当他从战场回来,担心他胡来的整备班长都要狠狠训他一顿。 他还记得。那个在第一战区先锋战队队舍的随军人员,破锣嗓门大得跟战车炮似的,很爱念人,用墨镜隐藏银色双眸的老整备班长。 「阿尔德雷希多,中尉……」 辛脱口而出的这个名字,更重要的是透过知觉同步听见的声音,让莱登、安琪、可蕾娜、瑞图以及蕾娜都错愕不已。 『阿尔德雷希多那老头……!』 『怎么会,为什么……!』 在杂乱交错的声音中,瑞图惊愕地呻吟了。 「你明明……还叫我们快逃……」 瑞图是最后一个跟阿尔德雷希多说到话的人。 当「军团」发动的大规模攻势来袭,他说:「你们快逃。」「逃去哪里都行,总之一定要活下来。」送走了瑞图与其他同袍。 瑞图最后看到的,是他与整备组员背起轻兵器留在基地应战的背影。 是他大群「军团」当前却无意逃跑,简直像是甘心受罚般前去赴死的背影。 「你说你已经无处可去……因为无处可去,你才……但你却……」 他说他们已经对太多被送进先锋战队的少年兵见死不救,如今再也无处可去,所以只能如此。就好像作茧自缚一样。 就好像自愿永远担任守墓人,守候死了也没有墓碑的先锋战队无数死者。 对,明明选择坚持自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分明应该是这样的。 「为什么……你怎么会去『军团』那一边……」 为何却在最后的最后一刻,舍弃第八十六区战场这个死后无人立碑的无数死者唯一的巨大坟墓。 「阿尔德雷希多」像是要让人看清他的姿态一般,傲然屹立于以人为柴薪的篝火与战地暗夜的界线上。 只有反反覆覆的悲叹不曾中断,在拥有异能的辛耳里轰鸣大作。 『为你们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报仇』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为你们』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辛咬紧了牙关。 「──我那时候明明告诉过你,没有『军团』在找你。」 恍如隔世,两年前在先锋战队基地的机库。 当时悠人还没有战死,「破坏神」剩下六架。在那空荡荡满是空位的空间,他悄悄问过辛。问他的妻女是否变成了「军团」,怀着恨意四处找他。 问她们会不会连死了之后,还被困在战场上。 辛用异能得知她们不在战场上,所以实话实说。 假如真有亡灵在呼唤阿尔德雷希多,辛不可能会瞒着他。辛自己也为了诛杀被困在战场上持续呼唤他的哥哥,花了整整五年在战场上苦苦寻觅。假如有人在呼唤阿尔德雷希多,假如有亡灵最后呼唤着他死去,辛怎么可能瞒得了阿尔德雷希多? 可是,阿尔德雷希多的家人已经不在第八十六区的战场上了。 「所以你只要去了那个世界就能见到她们──是你自己这样告诉我的啊。」 你却…… 「阿尔德雷希多」重复同一句话。重复生前的他最后期望的,死亡瞬间的心愿。 『报仇。』 『为你们报仇。』 为妻女报仇。 为了被共和国,被祖国,被同胞夺走的──被扔到战场上惨遭杀害的,我珍爱的你们报仇。 阿尔德雷希多死了以后,到了该去的世界一定能见到她们。 他却不惜在最后的最后抛弃这一线希望。 「你的太太与女儿,明明一定都在等你。你为什么──没有去找她们……!」 就算说是为了替她们报仇。 只有一瞬间,他狠狠咬紧牙关。 辛随即几乎是用揍的,开启了无线电与外部扬声器的开关。包括联邦军使用的所有频率,甚至是未经加密的紧急频道。 「牧羊人」──重战车型有如准备扑向猎物的野兽般弯曲机身。让人必须抬头仰望、总高度四公尺的庞然巨躯的炮塔上,两挺回旋机枪缓慢地转动。 对,是回旋机枪。 都在有效射程的范围之内。尽管一旦被靠近到这种距离,想救到「所有人」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疏散难民!──这些家伙的目的是『屠杀共和国人』!」 『…………!』 眼看重战车型像是反弹动作般一跃而起,「女武神」与「破坏之杖」都发挥了最大力量精确地进行拦截。它们不让自己暴露在强大无比的一五五毫米炮的射击线上,反而以机动动作瞄准装甲较薄的侧面和顶部,或者是试着拖延其脚步,用机枪扫射撕裂妨碍机动动作的自走地雷们,或是用霰弹将其轰散。 然而,纵然「破坏之杖」拥有再坚固耐打的装甲防御力,也没办法冒着被重战车型主炮瞄准的风险,充当肉盾替人潮挡下敌机机枪的弹幕。至于装甲顶多只能挡下一二·七毫米弹的「女武神」,遇上在联邦战线经常改用一四毫米机枪的重战车型进行的机枪扫射,也不敢冒险挺身充当盾牌。 最大的问题是,根本不可能要求一介行政职员或是未受训练的共和国国民能够像联邦军人和八六一样快速反应。 比战车炮来得轻快,但区区手枪无法比拟的沉重、啃咬般的断音轰然响彻四下。 一二·七毫米,或者是一四毫米的重机枪。 以反装甲用途而论,属于火力不足的枪械。面对战车装甲时不用说也知道,无论从前后左右任一方向扫射都伤不了对方,有些情况连装甲较薄的装甲车辆或装甲步兵都能弹开这种枪弹。 但如果用来对付非装甲对象,它就摇身一变成了威力极强的枪弹,可以撕碎车辆引擎,把水泥掩体轰成细小碎块,视高度而定连航空器都能打下来。 更不要说除了单薄皮肤之外毫无身体保护力,甚至只能靠脆弱的骨骼来保护大脑与循环系统,人类脆弱易逝的血肉之躯。 重机枪子弹的有效射程约为两千公尺。距离开启战端的地点正好大约两公里前方,在这种对人类肉眼而言彷佛十分遥远的距离,以及虽说只是半毁的残骸但乍看之下受到两座要塞墙所保护,位于铁幕后方的总站前广场附近…… 聚集于该处准备避难的群众,最外侧的那一群……待在从广场延伸至铁幕的大街上的集团,一碰就爆开了。 『…………!』 弹头重、弹速快的机枪或步枪子弹,在直接命中人体时,造成的伤害可不只是开出与弹头直径等大的洞这么简单。 中弹后,枪弹在体内释放的动能,会同时广范围地对弹道周围的软组织造成挤压伤害。肌肉、血管、神经甚至是内脏,都会瞬间被压烂并断成碎块。假若是根本不以射击人体为目的制作,以反人员用途而论威力极度过剩的重机枪子弹,人体被破坏的范围也会极度扩大。 中弹的脖子以上部位炸飞得不见踪影;手脚化作血烟;腹部爆开惨遭腰斩的肉体,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交错重叠。 当然是当场死亡,连惨叫也没叫出一声。就连细小的骨肉碎片洒落的声响,都被战场的喧嚣给掩盖了。 「牧羊人」的机枪继续旋转,朝向被同胞飞溅的血花泼个满头满脸呆站原地的共和国人──尽管重机枪子弹威力强大,枪弹却未曾贯穿人体伤到后面的人。是提升了反人员杀伤力的翻滚式子弹──入侵人体等柔软物体的内部之后,弹头停止直线前进开始翻滚,借由停留在体内而不穿透出去的方式将所有动能用于破坏的枪弹。 不是以坚固装甲目标为主要敌人的重战车型会装填于机枪的弹种。 真要说起来,重战车型这头巨龙狩猎屠戮的对象应该是与自己同种的装甲兵器,以不堪一击的人体为目标就已经太不合理。 其中的那种──恶意。 『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赶尽杀绝!杀光杀光杀光杀光杀光杀光杀光杀光杀光!』 机枪旋转,发出凶猛叫唤交织火网。彷佛林立的树木在海啸席卷下被接连冲倒一般,民众终于开始逃跑。 他们后退、转身,在人山人海中挣扎、溺水般往后方逃命。没人听得清楚行政职员到现在才开始呼吁民众避难的声音。 重战车型开始突进追赶他们。凭着不把眼前的「破坏之杖」与「女武神」放在心上的悠然与傲慢,同时也带点──指斥同样身为八六却卖命保护共和国国民的「女武神」们的罪状,严加谴责的激情。 『可恶……!』 『该死!──拦截它们!』 同时在辛的眼前,「阿尔德雷希多」也展开行动。 八只脚向下一压,累积力道。凭着从静止状态瞬间达到最高速度、只能用违反常理来形容的加速能力,战斗重量一百吨的钢铁怪物飞奔而出。 『报仇!』 但是这个冲杀行动,被瑞图的「米兰」从侧面冲出来抓住机身拦截了下来。 「瑞图!」 『最后一个跟阿尔德雷希多中尉说话,看着他离开的不是队长,是我!所以「这个」中尉也应该由我来打倒,而不是队长!』 瑞图如同狩猎中的跳蛛,张开四脚攀住炮塔顶部,一边承受着重战车型甩动机身想摆脱他的加速度一边大叫。只有「米兰」的红色光学感应器转来,望向「送葬者」。 『所以队长,你快走!虽然大概已经来不及阻止整件事了!但还是请你去阻止八六──阻止他们!』 听到那种奋力呼喊…… 辛抿起嘴唇。 呼出一口气后说了: 「交给你了。」 『是!』 话虽如此,很遗憾,瑞图说得没错。 重战车型是用来突破人类设下的坚固防卫线,由「军团」集中投入战线的攻势最先锋。是无论遇到地雷、反战车障碍物、战壕、步兵甚至是机甲,都能够一律平等地蹂躏碾碎的兵种。 碰上它的突击,没有防卫设施也没有后方炮火支援,光靠机甲实在阻挡不了。 再加上重视高机动性胜过火力与装甲防御的「女武神」,并不适合停在定点进行炮战。如果是预先料到「军团」部队即将发动攻势并洞察机先,先发制人展开挺进与强袭的攻性防卫战斗还另当别论;保护躲在短短几公里后方的护卫对象,死守战线与敌军厮杀并非这种机种的用途。 乍看之下的平手状态只维持了短短一刻,宛若铁青色海啸的「军团」重机甲部队深厚的纵队,造成勉强建构而单薄如纸的白银与铁灰色的防卫线到处被咬破,容许敌军进犯。重战车型凭恃着坚固耐打的装甲弹开左右来袭的八八毫米炮弹,用庞大身躯不该有的飞毛腿穿越机甲兵器之间的混战。 被这种以战斗重量一百吨的超大重量冲出时速将近一百公里的速度,毫无合理性可言的钢铁怪物追杀,在哺乳动物当中脚步特别笨重的人类自然不可能逃脱得了。 速度与重量,直接变成攻击人类的凶器。 重战车型迈步猛冲,跳进了成群难民的正中央。 莱登让「狼人」扑进第八十三区时,已经有十架以上的重战车型入侵区内。 还差几公里距离的冬青市总站月台已经有列车等着出发,看来似乎正在让难民上车。待在列车内或是高架桥上月台的那些人无法立刻跑走,而且也没进入机枪的射击线所以姑且没事;但准备搭下一班车的集团聚集在总站前广场上,呈放射状延伸出来的十二条大街也都有按照乘车班次分组的集团在排队。 这些人一齐争先恐后地想离开现场,造成入夜的第八十三区陷入一片混乱逃难潮。 他们被重战车型的威容与扫射吓得各自四散逃跑──不对,是想逃跑却互相冲撞,出于无意地挡了彼此的路,急着逃命却只能互相推挤。 糟的是难民被分成几个数千人的集团,摩肩擦踵地聚集在广场或街道上。民众彼此形成障碍导致连移动都有问题,少数的诱导声音也被惨叫与重机枪的吼叫盖过。这些毫无秩序可言,混乱到让人不忍卒睹的避难群众,被「牧羊人」们从容不迫地冲散踢倒。 不可能开着「女武神」直接冲过人潮正中央,民众又会不规则地跑过射击线,使得「狼人」不敢随便使用机炮跟机枪。就算想用外部扬声器诱导避难,恐慌混乱的群众也不见得听得见。 「该死……!」 眼睁睁看着敌机大开杀戒,自己却毫无办法,让驾驶舱内的莱登懊恼得咬牙切齿。 『真是……简直跟大规模攻势的时候没两样!这些白猪!跑来跑去的真碍事!』 「我也觉得他们很碍事……但是跟大规模攻势的时候应该不一样吧,托尔。」 听到托尔在身旁奔驰的「莫空龙」里破口大骂,克劳德一边驾驶「潘达斯奈基」一边回话。想起在一年前,感觉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共和国第一次沦陷的大规模攻势之日。 当时「军团」与重战车型,或许也有「牧羊人」们,确实也涌进了那些民众之间,但是…… 「它们当时没这么不肯罢休……没有像这样搞得像是在猎杀人类……」 重战车型的机枪发出轻快的枪声。 辛发现它对难民扫射的不知不觉间已不是重机枪,变成了口径更小的泛用机枪。 重战车型在炮塔上配备了两挺回旋机枪。它似乎特地将其中一挺换成了泛用机枪。在联邦的战线上,就连斥候型都很少使用这种反人员的七·六二毫米口径。 全尺寸的七·六二毫米步枪弹,具有若是非装甲车辆或不够坚固的建材便能够轻松贯穿破坏的威力,当然要杀人也是绰绰有余──但不同于反器材用的重机枪子弹,不见得能一枪毙命。 机枪无情地从背后扫射挣扎逃窜的民众,把他们打倒在地。发射速度极快使得枪声接连不中断地响起,彷佛狂猛豕兽鼻子呼着气低吼般轰然响彻四下后,徒留群众手脚断裂、肚破肠流满地爬的凄苦惨状。头盖骨像是熟透的西瓜般爆开,脑袋上半部整个不翼而飞倒卧地面的尸体反而还显得比较幸运。 「啧……」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光学感应器切换成声波感应器,所以不愿意也得看。虚弱的哀叫与求救的声音也都传进耳里。远比早已听惯了的亡灵悲叹更刺激神经,听起来格外明显的幼儿哭声,令他下意识地啧了一声。 看也知道,救不活了。 但是,人数又多到没办法开枪帮他们解脱。毕竟现在正在战斗,不能浪费子弹。就算是只能用来帮同袍安乐死或自杀的手枪,也因为只有这点用途而没有配备备用弹匣。 无能为力。 就连直接踩死他们,也因为过多「黏着物」可能影响奔跑或闪避动作而应该避免。 虽然这些他都清楚,但还是听得到那些声音。 『求求你,救救我。』 他即刻看穿伸出的小手是自走地雷,连同本体直接踢飞……当然了,这种兵种本来就是用来钻这类场合与心理的漏洞。 透过资讯链掌握了状况的蕾娜,立即对所有部队提出警讯。经过瞬间的迟疑后,也用外部扬声器警告共和国国民。 内容是不要随意接近伤患或尸体,听到有人求救时,除了确实认识的声音之外一律不可回应。用一种过度假装冷血透彻,紧绷得像是即将破裂的玻璃般的声调。 灯早就被流弹击碎,在这除了四处昏暗朱红的炽烈火光之外再无其他光源的黑暗之中,人类的肉眼不可能分得清倒地伤患与自走地雷的差别。与共和国人同样身为共和国公民的蕾娜,被迫指示群众即使看到受伤的同胞也必须见死不救,以保护自身安全。 然而就好像在嘲笑她的懊恼,要帮忙多增加点篝火似的,轰的一声,一道火焰伸入黑夜。 本应属于工兵部队而非陆战部队装备的火焰喷射器,被安装在称霸陆战的重战车型上使用。这种装备并非不能用来对付人类,只是别说战车炮,就连跟泛用机枪相比射程都太短,这种射程只到燃料喷射得到的一百公尺距离,名符其实的水枪,竟然被重战车型拿来运用。 增设了火焰喷射器喷嘴的炮口喷出与粗长炮身一比之下细得好笑的火焰。它用彻底忽略机甲兵器原则的悠哉步履,追赶慢吞吞的人类并用火烧他们。燃烧温度达一千三百度的燃剂火焰让人体像枯叶一样起火。 在看来是配合着增设,很可能是反人员感应器的狂暴烈焰般的轮廓中,如眼球骨碌碌蠢动的光学感应器不知为何竟然看得出带有喜色。 名符其实地疯狂舞动,到处乱窜的「篝火」为黑夜战场暂时落下复杂的阴影。不知是否被交错的明暗对比所惑,一架「破坏之杖」就像一个人眼花时那样不禁短暂停住脚步,容许自走地雷接近它的一只脚。 只差一刻来不及踢飞,它爆炸开来。炸断的腿部因为沉重而没被震飞直接倒下,砸死了一个不幸的──或者该说幸运的──伤患。 『该死……!』 「『芬里尔二八』,请退离火线。其他『破坏之杖』也是。死角较多的『破坏之杖』,在这种有太多民众与自走地雷混入的战场──……」 话还没说完就被吼了回来。 『少说蠢话了,机动打击群的!你们八六才是──只受过狩猎臭铁罐训练的你们才是不该硬撑,快撤退!你们只是习惯看到别人死亡,但是根本没受过心理健康训练!更不要说目睹这种几百人被活生生烤熟的场面!』 「!…………」 炮声隆隆。 (插图020) 七只脚的「破坏之杖」射出的一二○毫米战车炮弹,从侧面射穿了不可能没侦测到锁定却执意继续喷火焚烧民众的重战车型,使它抛锚──这些「牧羊人」显然把屠杀共和国国民的优先顺位放在对「女武神」或「破坏之杖」的警戒、应对前面。 (插图021) 身为以与自己同类的机甲兵器为假想敌的多脚战车,而且还是位于其中最高层级的重战车型,竟宁可忽视本来应该第一个对付的「女武神」跟「破坏之杖」,执拗地猎捕对重战车型来说无异于虫豸的渺小人类。以「军团」平常总是从威胁度较高的目标依次冷静、透彻而机械性地击毁敌机群的战术来看,现在的行动实在太过异常,毫无合理性可言。 于是理所当然地,以在平地用「女武神」对付重战车型集团而论相当快的速度,成群暴龙被一一击毁。「牧羊人」的中央处理系统变作银色蝴蝶,从抛锚的庞然大物当中喷出飞上夜空。 恰似了无遗憾的死者,安详地辞世升天。 以前,芙蕾德利嘉说过。 「军团」不会折磨人类。 但现在却…… 「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不惜反抗「军团」的本能,而且化身为机械亡灵。 他用力咬紧牙关。 他早就知道事情会「如此发展」。早在大规模攻势之前,他人还在第八十六区的时候就知道了。 就是因为知道,才没有选择复仇。 因为他知道用不着他们特地复仇,「军团」迟早会消灭共和国。知道不需要自己动手……过去,他是这样告诉蕾娜的。当时他嗤笑着告诉她: ──届时,白系种(你们)有能力战斗吗? ──肯定不行吧。 嗤笑共和国国民连为了保护自己而战的能力都没有,作为一种生物的丢脸德性。 可是,虽然他那样说过。 但就连当时,他们也从未期望看到如此凄惨的光景。 「女武神」的八八毫米炮、「破坏之杖」的一二○毫米炮,纷纷击毁重战车型。重战车型在量产型的「军团」当中属于最强机型,然而它们此时以杀戮共和国国民为最优先,惯于战斗的八六及联邦军人要猎杀它们并不难。 但是每击毁一架,蝴蝶就会飞走。 这是让流体奈米机械的处理系统变形、分散的逃走方式。以高机动型为始,电磁炮舰型与攻性工厂型也都在他们面前展现过这种「军团」的永生化功能。 这种人类的正常理智绝不可能承受得了,宛如将大脑煮化分装成无数小瓶的逃走方式,原为人类的「牧羊人」们竟能轻易办到,怎么看都只能用疯狂来形容。八六们惊骇得浑身发冷,仰望昔日同胞抛弃肉身变成的蝶群。 「各位人员,为什么在发呆!……不要让它们逃了!」 他们的女王高声斥责。「女武神」炮兵式样机急忙装填烧夷弹。 然而…… 『上校,不行──那些家伙拿人当盾牌!』 「呜……!」 重战车型待在人群的正中央,不可能用烧夷弹去攻击。 把咬牙切齿的女王与「女武神」抛在一旁,享受够了杀戮乐趣的「牧羊人」们从容不迫地逃走。 瑞图先把四具五七毫米破甲钉枪全打进「阿尔德雷希多」身上,但因为一直被甩动,可能是打的位置不好,这点攻击还不足以让顽强至极的重战车型停下脚步。 他被重重甩落到地上后一跃而起,之后就不顾一切了。他连续发射八八毫米战车炮,炸毁腿部关节又炸飞两挺回旋机枪,用机枪扫射打碎光学感应器,用钢索鈎爪勾住火炮妨碍它旋转,卷动钢索再度攀上炮塔。 都做到这种地步了,「阿尔德雷希多」依然坚持猎杀周围的共和国国民,而不是「米兰」,挣扎着不肯放弃。它射杀民众,用炮身扫倒他们,失去了武装与光学感应器还继续疯狂暴冲,想用脚踩烂那些人类。导致瑞图不得不用外部扬声器一遍又一遍地叫民众快逃,喊到声嘶力竭。 到了最后,他终于从零距离内,将战车炮弹射进了满是伤痕的炮塔顶部。 「哈……哈啊……哈啊……哈……」 瑞图跳下无力地倒下起火的重战车型,在经过机甲兵器的生死斗之后变得破碎不堪的铺石地上,拼命调整急促的呼吸。 然而流体奈米机械的银蝶并没有从严重损毁的「阿尔德雷希多」逃走。 每当它要构成形体,薄翼就被火舌舔舐燃烧,无法逃走。 是瑞图把八八毫米成形装药弹射进它体内,让它无法逃走。 喷进装甲内部的超高温、超高速金属喷流,逐渐烧光「阿尔德雷希多」。 「中尉……」 瑞图以前听辛说过,他有过妻子与女儿。 在联合王国的作战结束后,瑞图希望辛也能记得阿尔德雷希多的临死情形,把事情告诉辛的时候,辛说「既然如此」也分享了自己所知道的。他说阿尔德雷希多是为了保护妻女才自愿来到第八十六区,最后却仍然天人永隔,又说阿尔德雷希多一直希望死后能与妻女重聚。 (插图022) 阿尔德雷希多其实是白系种,所以,女儿应该也有着银色的头发或眼睛。 ……或许,是因为这样? 可能吧……一定是的。 在「米兰」旁边,瘫坐在地浑身发抖的白系种年轻女性总算抬起头来。银发与银瞳,看在瑞图眼里仍然属于令人厌恶的共和国人。 「阿尔德雷希多」最后想踩死这名女性,却做不到。 它在吓得腿软站不起来的女性头上抬起了脚,却就这样踩不下去僵在原处。所以瑞图才能趁机让「米兰」爬上它的机身。 女性被「阿尔德雷希多」旺盛燃烧的朱红火光照出半张白皙脸孔,发着抖仰望「米兰」。 她仍然瘫坐在地上,只是勉强挤出几个字: 『那个……谢、谢谢你,救了……』 瑞图没等她说完就直接打断她。 「这些话就省了啦,站起来,快点逃得越远越好!」 发出的怒吼声凶狠尖锐,几乎像是惨叫。瑞图已经懒得去看吓得肩膀一晃,腿软站不起来只好连滚带爬地逃走的女性,皱起整张脸。 因为,他救不了阿尔德雷希多。 竟然让他杀了这么多人。尽管他必定就是抱着这种念头成为「牧羊人」,但这些都是人命。 瑞图并不想让他做出这种事来。 瑞图真正想救的才不是什么共和国人,是阿尔德雷希多才对。 「为什么……」 自己没救阿尔德雷希多,却救了共和国人。没救阿尔德雷希多,却去救什么共和国人。 瑞图感到怒不可遏,悲从中来的心情却更加强烈。但是现在的战况不允许他生气难过,瑞图只能一拳捶在光学萤幕上发泄激动情绪。 一架重战车型将准星对准了抱着可能是妹妹的少女逃跑的少年背部。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可蕾娜立刻开枪。八八毫米成形装药弹在它的正上方自爆,两挺机枪同时被炸飞的「牧羊人」踉跄了一下。 可蕾娜让「神枪」降落在它的面前,介入少年少女与重战车型之间。挡在原为八六的「牧羊人」面前,挺身保护共和国出身的少年少女。 少年转过头来低声说了。大概十五六岁吧……跟她年纪相仿。 『八六……』 「对!」 可蕾娜用外部扬声器吼了回去。其间视线继续紧盯重战车型。 「对,我们是八六。但是……」 虽然,我们是被你们共和国人迫害过的八六。 但我们是以战斗到底为傲,战斗到这一天的八六,「所以」…… 「我可以救你们!我们有能力战斗,所以这次我们来保护你们!」 因为现在的自己保护得了过去那个年幼弱小的自己,以及过去曾经试着保护她的姊姊。 因为自己已经够坚强,保护得了这一切。 「你是她哥哥吧?……快带着她逃走!」 少年一瞬间茫然不知所措,然后泫然欲泣地皱起了脸孔。 『对不起,谢谢……!』 接着就抱着年幼的妹妹往前跑。 可蕾娜用眼角余光看着他跑走,把准星对准重战车型──一架体内宿有昔日同袍亡灵的「牧羊人」……特地将回旋机枪更换为七·六二毫米泛用机枪,采用重战车型不该有的反人员式样。 陌生青年的声音悲叹着说: ──我绝不饶过他们。 「…………嗯。」 可蕾娜心想:我大概懂你的心情。 在那第八十六区,同一句话她不知道说过几遍。心里的某个角落,始终无法忘怀在胸腔底层炽烈燃烧的阴暗怒火。 若不是遇见了辛,若不是有莱登、赛欧、戴亚、安琪、凯耶与悠人,还有蕾娜这样的一群同伴……只要走错任何一步,说不定自己也已深陷那团怒火之中。 若不是有一位白银种的军官试着设法拯救她的父母亲……若不是在强制收容所里,她的姊姊分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却保护了她…… 可是…… 正因为如此…… 「你不可以做出同样的行为。」 不可以开枪射杀想保护年幼妹妹的哥哥。 不可以践踏还没有力量抵抗的幼小孩童。 原为八六的你不可以做出跟白猪同样的行径。 我,不会让原为八六的你…… 「我不会让你也去做出那种行为。」 总高度高达四公尺,即使置身人山人海仍显得极其突兀的重战车型,以及彻底躲在后方执行观测任务的斥候型已经消灭了很多;但是夜里远远看上去与人类相差无几的自走地雷在这混乱状况当中究竟有没有减少则无从推断。 应该说看来已经有电磁弹射机型(Zentaur)挺进至数十公里前方的地点,托尔用眼角余光瞥见被投掷的自走地雷从黑漆漆的空中零零散散地降落下来。 「啊啊,该死!麻烦死了!是说这玩意儿真的很碍事耶……!」 内藏成形装药的反战车型自走地雷,在紧贴状态下连「破坏之杖」的顶部装甲都能炸穿。被这种机型靠近到一定距离内会造成极大危险,问题是四周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形轮廓。 他活用半年前在夏绿特市地下铁总站压制作战获得的经验,用最大输出的瞄准雷射照射过去,尽可能分辨出附近的人类与自走地雷。排斥高温与疼痛的人类会反射性地闪躲,不具有痛觉的自走地雷则是毫无反应,就算有反应也比较慢。托尔并不在乎一不小心撞到或踢飞共和国人,但也不会想不分对象统统踩扁。 他才不要为了他们,去背负那种罪过。 接近警报响起。又有一只自走地雷不理会瞄准雷射的隐形长枪跑了过来。 「啧……」 正当他缩起前脚准备把它踢飞时,就在那个瞬间…… 『哇啊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走调的吼叫,某种被人挥动的长条物体从旁打中了自走地雷。 叫声听起来笨笨的,攻击却很有力道,轻量的自走地雷被打掉了头部感应器,踉踉跄跄地摔往另一个方向。托尔急忙收回「莫空龙」的脚。 一看,介入两者之间的不速之客是个一身西装弄得皱巴巴,戴着眼镜的白系种削瘦青年。他双手握着不知从哪里拔来的长条铁棍,瞪着扭来扭去爬不起来的自走地雷叫道: 『你、你是白天在闸门前帮忙监视民众的「女武神」对吧!』 这让托尔认出了他。 就是在总站前广场,守着入场闸门的人员。那个让人丢掉不能带上车的行李,又被对军人优先的避难顺序心有不满的民众跑来抗议,哭丧着脸进行入场管理的行政职员。 他的确是对着旁观的托尔轻轻点头道过好几次谢。 『谢谢你的帮助。所以小只的就交给我吧!』 「啥啊?」 托尔不由得大叫出声。真亏胆小懦弱,对付起「军团」实在太过脆弱,身上没半点装备的共和国人敢说出这种话来。 「你哪有办法啊,快退后啦!应该说快点逃走啦,很碍事耶!」 足足九年把战争推给八六,躲在墙内的白猪,现在才来…… 忍不住咬紧的牙关摩擦作响。 真要说的话…… 「真要说的话……我那时只是在看好戏,才不是在帮你监视民众。」 只是在观赏白猪狗咬狗一嘴毛的丑态。 观赏你们白猪躲在墙内,哪里都去不了的那种丑态。 『就算是这样,我今天还是受了你的帮助。所以……!』 自走地雷接踵而来。青年振臂挥动铁棍,殴打跑过来的下一只自走地雷。 一开始那只趴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又不停挣扎的自走地雷,就在这一瞬间成功把身体翻转了过来。 身体正面朝向青年。这种自爆兵器,原本就是用来抱住目标后引爆,以指向性地雷破坏人体,或者是以成形装药摧毁战车装甲。 无论是霰弹还是成形装药,破坏力都会集中在抱住目标的怀里──身体正面。 「惨了!快躲──……」 自爆。 这一只不是散播霰弹的反人员型,是生成金属喷流的反战车型自走地雷。 即使如此,在极近距离内被爆炸火焰吞没,区区人类绝无一线生机。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 嘴里喃喃自语的声音,对方不可能听得见。 然而被炸飞、烧焦倒地的职员,嘴唇微微动了动。 『对不起……不,不对。我们,对不起你们八六。』 「别再说了。」 不要现在才来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 在强制收容所也是,战场上也是,你们从来没帮过我们。现在才来道歉又能改变什么? 『我不会求你们原谅我们。但如果可以……』 只希望你们不要恨我们──…… 青年呢喃着说了。那种眼神证明了他知道连恨都不被恨……被蔑视、抛弃,最后被当成小虫一样遗忘,才是共和国国民能对八六做出的唯一补偿。 我知道这你们做不到。可是,最起码,只有现在…… 只有这一次…… 『能不能请你……救救我的同胞?』 看在我死得如此愚笨的分上。 托尔狠狠咬紧牙关。 他泄愤般、唾弃般说了: 「……关我屁事。」 我才懒得理会白猪的自我牺牲。 那些跟我无关。所以…… 「我会救你们。不是看在你的分上,单纯只是出于我的一时兴起与心情。」 「女武神」优先对付重战车型,也就是不免把自走地雷先摆一边的时候。 其中也有一些民众站出来对付它们。 挺身保护孩子或配偶的双亲、几个年轻朋友组成不太可靠的队伍──避难行动以行政区为单位,这些集团身边都有家人,或是熟人。他们为了保护这些对象,不知从哪里捡来某种棍棒,有时甚至捡起爆炸的自走地雷轰飞的手脚来殴打敌人,或是拾起瓦砾丢过去。 这些人最后都被大卸八块,以身殉难。 「女武神」的奋战,确实慢慢减少了重战车型的数量。 但是民众无论是选择逃跑还是挺身对抗,都公平地一味增加死亡人数。 光是一只反人员型自走地雷,就能同时让好几人被霰弹炸飞。在各地方开始燃烧的火势,也照亮了层层重叠的凄惨遗体与奄奄一息的伤患。 蕾娜看着这片景象咬牙切齿。 必须减少死亡人数,但更重要的是,为了不让人员继续牺牲…… 「得想想办法……」 得设法疏散民众才行,但又不能让民众无秩序地逃散到第八十三区之外。可是恐慌状态正在蔓延。被火光照亮的战斗、鲜血、碎肉、尸骸与惨况,煽动了人们的恐慌情绪。诱导的声音本来就已经很难听见,现在群众更是开始直接置之不闻。 「!……极光战队,你们能去诱导民众吗?准许适度使用武力威胁,请让民众前往第三工厂──到我传给你的地点找个暗处待命。」 『收到。』 但是辛打岔了。 声调冷静透彻。 『不,蕾娜──敌方的援军来了。没有余力让军士长他们去诱导民众。』 「唔……!」 最后一架重战车型终于倒下。 彷佛要让他们无暇消灭飞起的银色蝶群,一群声音正在接近此地。铁青色海啸逐步侵蚀地平线。 接着是一道闪光。 在半倾圮的铁幕后方,星星炫目地燃烧。 一颗,两颗,五颗,七颗……这些不断增加的星星,是后方长距离炮兵型打出的照明弹。它们一面用降落伞缓缓降下,一面化作小型太阳照亮地表。 照亮原先被封在黑夜中没被民众看到,陆续进逼此处的杀戮机器百万大军。 「噫……」 羊群仅剩的理性就此崩溃。即使重战车型已从战场上死绝,恐惧与求生本能仍让民众步步后退。 先是一个其实离杀戮街巷或要塞墙都很远的小孩发出尖声惨叫拔腿就跑。周围几人受到影响,零零散散地跟着逃跑,附近一些人又受到他们影响开始逃命,最后难民集团终于宣告溃散。 行政职员急着想阻止他们,但已经没人理会了。他们就像雪崩一样逃出第八十三区,跑回他们曾经安居乐业的八十五行政区深处。「女武神」必须准备迎战「军团」本队而无法去追,蕾娜用外部扬声器呼唤民众的声音也不足以挽留他们。 「等一下,快回来!就算逃回墙内,也没办法阻挡这种大军──……!」 话说出口才让她想到一点,心中一阵战栗。辛的异能捕捉到的援军数量,比机动打击群加上救援派遣军的总战力还要多出近一倍。手无缚鸡之力的共和国国民不用说──就连此时留在这里的联邦部队,也已经岌岌可危。 理查少将即刻做出了判断。该下「这个」判断的不是蕾娜也不是葛蕾蒂,是他这个救援派遣军司令官。从「军团」战争之初征战至今的沙场老将,在这一刻照样二话不说克尽厥职。 『共和国国民的避难支援任务到此结束──继续抗战已不可行,包含救援派遣军及机动打击群在内,全防卫部队现在开始撤退!』 「……!」 蕾娜即使理性上也做出同样判断,仍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时,理查对她提出询问。而且是切换了知觉同步的设定,只与她一人通话。 『米利杰上校,如果是你,有办法至少把部分逃走的民众叫回来吗?』 「…………没有办法。」 他这样问,并不是要让蕾娜认清她办不到。 而是用询问的方式暗示蕾娜,不管是她还是任何人都办不到,所以见死不救实属情非得已。 『──月台上的一九一号列车,其余难民搭乘结束后立刻出发。以待命中的一九二号列车为本次作战的最终列车。』 『一九一号,收到。』 『留在八十五区内的工兵、宪兵与司令部人员于现在时刻结束任务,立即搭乘一九二号列车。如果附近还有共和国国民,拖着他们上车也行。确定所有工作人员乘车完毕后即刻出发。』 宪兵们想尽办法将试图逃走的民众扣留在月台上,强行把他们塞进一九一号列车;列车离站后经过大约半小时,来到联邦标准时间两点五十八分。 离开共和国的最后一班列车,一九二号从冬青市总站出发。 在月台上负责避难诱导的宪兵、处理司令部撤收工作的人员,以及炸毁部分铁幕回来的工兵都赶搭了这班列车。同时也将害怕得呆站原地而不是拔腿就跑,因此逃得较慢的部分民众尽可能塞进车厢,列车就这么带走了最后一批难民。 前方车灯为了不让「军团」发现位置便熄灯,依靠夜视装置在深更半夜的黑暗中疾驶。在远处的夜幕中,可以模糊看见原本正在前往共和国的空列车,一九三号与一九四号接到联络而调头返回联邦。 接着轮到机动打击群的留置部队开始撤退。 他们让速度较慢的「破坏之杖」先行后撤,由「女武神」与装载了补给物资的「清道夫」组成殿军部队。此种编组方式仰仗它们在最糟情况下能够摆脱大多数「军团」的速度,做好造成少数牺牲的心理准备让它们一口气冲过支配区域。 「女武神」的高机动性有时甚至会伤害到驾驶员(处理终端)的身体,不过只要援引电磁加速炮型追击作战时的芙蕾德利嘉,或是龙牙大山据点压制作战时的阿涅塔等例子,即可得知只要是避免正式战斗的行军,即使是非战斗人员也承受得住。在如同阿涅塔那时候的状况,伤势才刚恢复而再次担任长官护送专员的前雷霆战队成员莎奇驾驶的「女武神」──识别名称「女巫猫」舱内,蕾娜整个人靠进追加座位里,承受着可能让人咬到舌头的震动。 明知看不见,她仍然仅以视线回顾逐渐远去的战场。 莎奇发觉了,握着操纵杆只用指尖按按钮叫出子视窗。展开的全像视窗播放出画质较为粗糙的铁幕影像。是最尾端部队用照相枪拍摄,透过资讯链分享的影像。 「谢谢。」 「……不会。」 即使站得较远仍然必须抬头仰望的铁幕底部,已经被漫天漫地的大群「军团」所淹没。宛如慢慢泛滥的大水,它们从黑暗彼方陆续进军,就像无数蝗虫铺天盖地,静悄悄地逐步建构包围网。不是出于饥饿或天谴,只是被作为杀戮机械不具生命的杀意所推动,形成蹂躏并吞没城市、国家、大地与人类的铁青色蝗灾。 蕾娜透过辛的异能,听出一度化为银色蝴蝶逃走的「牧羊人」成群的声音再次潜藏其中。依栖于处理系统的亡灵憎恶,即使经过方才那场屠杀仍然不受安抚,亢奋地狂叫。 在投下炮弹卫星与之后展开攻击时…… 「之所以没有攻打、消灭共和国──……」 之所以容许机动打击群挺进,坐视联邦军今天一整天的撤退与同时进行的共和国国民避难行动,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让想必会比共和国国民优先撤退的联邦救援派遣军非战斗人员能够马上返回联邦。目的就是要让派遣军本队判断如果丢下其余共和国国民,战斗人员自己有办法跨越「军团」支配区域,逃出生天。 因为假如联邦军在铁幕内留下兵力,抗战到底,「牧羊人」们就无法享受屠杀共和国人的乐趣了。 猎场已被关闭,以纯白为傲的猎物们已无法脱身。关住他们的,正是他们视为有色畜生加以厌弃放逐的兽群变成的亡灵。 如同过去被关进第八十六区,被迫代替国民战死的众多八六的牺牲场面重现。 如同逼迫他们陪同过去率领国民主导革命,却又被国民亲手打入大牢,死在狱中的圣女玛格诺利亚殉葬。 蕾娜知道屠杀即将开始,顿觉不寒而栗。复仇者们醉饮鲜血,以人作为篝火柴薪,聆听叫唤与苦闷的乐章,将可憎的成群「白猪」一如其名地做成庆宴佳肴狼吞虎咽的筵席,永无醉倒或吃腻的一刻。 直到吃尽最后一人──这次,一个也不留。 † 『──不。』 在屏蔽货舱内的黑暗空间,瑟琳再说一遍。重复一遍被维克问到,她想回答但被禁规阻挡的话语。 她已遭到统括网路中枢──「军团」总指挥官们在全体同意下排除在外。 「因为她试着阻止『军团』」。 对于目前的「军团」来说,最优先任务是搜索失落的最高号令者。「军团」是用来代替兵卒、士官与下级军官的兵器,本来应该无法在无人指挥的状态下──经年累月地战斗。 听从这项初始指令,同时作为瑟琳·比尔肯鲍姆的亡灵,不愿坐视祖国与人类灭亡的自己被排除在外。 现行「军团」的统括网路中枢──「牧羊人」们正在尝试运用所有理论与行动,来回避这项初始指令。不是以「军团」的身分,是为了实现「它们自己的愿望」。 即使沦为「军团」,仍然想实现自己还是人类而不是「军团」时的愿望──死了以后,仍然继续追求它们未了的心愿。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共和历三六八年 八月二十六日「大规模攻势」后不到一小时 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 蕾娜将发射代码敲进附近一带的迫击炮系统,用猛烈炮火清除地雷阵,再输入铁幕的闸门开放代码。结束这些不过是一介指挥管制官的蕾娜原本无从得知、无法采取的步骤时,从陆军本部俯瞰的第一区已是夜深人静。 这是革命祭之夜。很多人在祭典中玩累或是醉得不省人事,但即使如此,街上与广场上准备逃跑的人群和车辆也还是太少了。就连通知铁幕的崩垮与「军团」的入侵──最终防卫线沦陷,共和国再无和平可言的紧急新闻,都还没播出。 邻接被攻破的北部要塞群,地处最外围的第七十四区是生产工厂与发电厂林立的工业区。居民人数极少,即使有人逃出该区,凭着人类笨重的脚步也还不可能跑到邻近的行政区。但为什么收到最终防卫线沦陷报告的国军本部以及它所属的政府,到现在还不把沦陷消息通知各区,并做出避难指示? 她无言以对地咬住了发白的嘴唇。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为了趁难民造成交通大塞车之前,先让政府高官前往安全地带避难。现在逃出来的都是比国内大众优先收到通知,在军方或政府有人脉的有力人士。 恐怕在第一区的──居民大多是白银种兼前贵族阶级──避难结束之前,第一区以外连像样的避难指示都不会收到。 非战斗人员留在战场上会阻碍一切作战行动。这点对八六来说也是一样。为了不引发无益的混乱且尽快让更多民众避难,蕾娜高速翻阅脑中名册,想找出需要通知的地点,以及可以拜托处理此事的人士…… 这时闪过大窗外面,不该出现在军方司令部──而讽刺的是与这栋原为宫殿的奢华建物却十分搭调的色彩,让她倒抽一口气转头去看。 「母亲大人──?」 错不了。让高级轿车开到司令部正面急着下车,拈起礼服裙摆跑过几何图案左右对称的庭园之间,一直线沿着大理石石阶跑上来的,正是跟不上时代地穿着一身礼服的母亲。 蕾娜急忙跑下阶梯,前往入口大厅。她一下楼来到打磨得光亮如镜的白色石砌大厅,母亲立刻扑过来撞上她。 「蕾娜,我们快逃!」 她的面容惊恐地扭曲。虽说是礼服,但也只是剪裁与布料都宽松得不适合外出的家居服,没做头发也没施脂粉,一反母亲平时作风的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是急着赶来。 「杰洛姆联络我了。他说『军团』──那些可恨的自动机械,攻破了铁幕!」 蕾娜一听,竟差点热泪盈眶。 卡尔修达尔……那个坐视国家对八六的迫害,但也看透了共和国的本性,过去只是因循苟且地沉浸在绝望中的「叔父大人」…… 至少──还有把她母亲的安危放在心上? 不只是给予蕾娜多余时间…… 蕾娜摆脱感伤与泪水,回答了。 对,既然他为自己留下了这些…… 「是的。所以,请母亲大人您快逃。家里的人,您也都带出来了吧?请您带着大家,尽可能往南方逃。我之后一定会去找您的。」 「蕾娜,你这话是……」 「我已经请八六们答应帮助我了。我将率领他们,迎战『军团』。身为管制官,我会指挥大家作战──……」 「不可以!」 与惨叫无异的尖叫声打断了这番话。蕾娜吃了一惊,闭上嘴巴。 母亲用没力气的双手抓住蕾娜的肩膀,急着争辩。就像一位母亲看到孩子快要摔下悬崖,用缺乏力气的双臂拼命抓住孩子的手想把他拉回来。 「不可以,蕾娜!你不可以去打仗,你要是上战场会送命的。当军人会害死你的,就像瓦兹拉夫一样──就像你父亲跑去战场,结果一去不返一样!」 蕾娜心头一惊,回望着母亲。 你也差不多该退役了。 这话,母亲不知讲过多少遍──蕾娜心里总是认定她看不清现实,没把这话当一回事;却在这一刻终于理解了这话的真正含意。 她这才发现自己才是没认清──母亲一直看在眼里的,蕾娜的父亲死亡的「现实」。 「好吗,蕾娜?所以你不能再继续从军了。比起这种事,你更该做的是获得幸福。只有你,千万不能像瓦兹拉夫那样死掉。听我说,你必须幸福,无论如何都该过得幸福──……!」 「……」 蕾娜用力咬紧牙关。她懂,但她必须辜负这份心意。必须辜负如此为自己着想的──母亲的心意。 大概是跟在母亲后面过来了,司机探头看看她们,蕾娜招手请他过来。她推开母亲的肩膀,把母亲交给司机照顾。 「谢谢您,母亲大人。可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努力活下去──我必须……必须由我来战斗。不战斗,就无法生存。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蕾娜转身就走。凭着一股意志力,甩开了母亲伸过来的手。 司机体察了蕾娜的意思,抓住母亲不让她追过去。只有惨叫般的声音,在含泪咬牙的蕾娜背后紧追不舍。 「蕾娜!不可以,你快回来啊,蕾娜──……!」 这就是蕾娜与母亲的最后一段对话。 日后唯一存活下来的女仆告诉她,夫人挺身保护一个将要被可恨战车型踩死的小孩,代替那小孩死在了它的脚下。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二日 D+11日 第一曙暮时刻 机动打击群沿着连接联邦贝勒德法戴尔市与共和国旧冬青市,长四百公里的高速铁路轨道,让防卫部队细长地散开。 这两条在高速铁路南北两边如细线般绵延的防卫线战力,他们现在一边像是卷线一般回收,一边在通往联邦的撤退路线上马不停蹄。 军队的前进与后退以交互跃进为基本。趁着最尾端的留置部队停在原处继续战斗、阻挡敌军追击之时,采取撤退行动的部队退到既定位置。待友军部队后退完毕后,接着换留置部队后退,替换到最尾端的另一部队作为留置部队,接手对抗敌军追击部队。后退完预定距离的部队与维持防卫线的部队会合,确保撤退路线安全直到后续部队完成撤退。 必须第一个后退的后方支援部队、脚程较慢的步兵部队皆已送返联邦支配区域内,这次的撤退行动只剩下脚程较快的「女武神」与设计成它的随行机种的「清道夫」。为了给防卫线提供够大火力而留置于重要地点的少数「破坏之杖」也依序与本队会合或是进行接应,用值得赞赏的速度与顺畅度,步步完成这场秋夜的撤退之行。 包括蕾娜在内的各机甲群作战指挥官以及参谋们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他们整理并详查防卫线各处与各战线的无数报告,当然也要和各群共享,经细部调整之后下达新的指示。接到作战变更通知,即使正值深夜时分照样起床的维克与芙蕾德利嘉对情报的详查与共享提供协助,并接下撤退路线四周的索敌辅助工作。身怀异能的芙蕾德利嘉自然另当别论,蕾娜在接收报告的空档得知,其他情报相关的支援工作考虑到作战行动可能旷日引久,柴夏与奥利维亚也在待命充当轮班人员,并告诉她不用顾虑他们累不累,有事尽管使唤。 让重量极重的机甲兵器疾速奔驰或是战斗过后,当然也需要进行补给。他们让各战队轮班退后到防卫线内侧,由「清道夫」补给能源匣或弹药等等,并且让处理终端最起码有时间用餐休息。人员必须调整这个顺序,做好完善规画以避免造成任何延迟或遗漏;好让足足长达四百公里的厚实防卫线,以及机动打击群的数千架「女武神」能够如同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般正确运作。 所幸「军团」主力仍在联邦以及联合王国等战线陷入胶着,能够调回来阻止机动打击群进行撤退的敌方部队不多。「女武神」除了近距猎兵型(Grau wolf)以外都能远远抛下的速度也让他们摆脱了共和国周围的「军团」部队。 最值得庆幸的是,难民搭乘的最后一班列车行进中没有受到妨碍。 听说在起火燃烧状态下先行出发的列车已勉强抵达联邦,铁轨也没损坏分毫。尽管最终班次由于载客量超乎预定计画而不得不降低车速,但也够跟「女武神」一同撤退了。 至少,要设法让他们逃走,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蕾娜仰望着逐渐开始泛白变亮的微明天空,如此心想。 † 『──你们以为……』 『我们会坐视你们逃出我们的手掌心……』 透过警戒管制型的眼睛从遥远高空追踪确认部分白猪丢下同胞,正在展开丢脸难看的逃亡之旅,「牧羊人」们低声呢喃。 在归它们指挥的「军团」挤满各处的第八十三区,从冬青市总站前广场的铺石地裂缝长出了一朵开花的百合。 大概是从哪里飞来了种子吧。经过刚才那场混乱与杀戮,这朵花似乎好运捡回了一命,没被踩扁或烧掉。发挥野花的特色,短茎与小花跟温室培养的百合根本不能比,却确实依偎在重战车型活像凶器的腿部旁边,拘谨地弯着花萼。 任由雪白光滑的花瓣被刚才那场杀戮的鲜血玷污。 简直就像以纯白为傲的圣女,实际上却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过与傲慢而羞于见人。 难道我们会坐视你们这种人…… 坐视你们这些以纯白为傲,实际上却是可憎罪人的白猪逃走…… 坐视你们这些同样身为八六,分明同样身为八六却袒护包庇白猪,假装忘记自己满身都是同胞的血污,苟延残喘的昔日同胞的行径…… 『你们以为我们八六──会容忍这种行为吗?』 † 「……啊啊……」 叹息脱口而出。蕾娜茫然地看着那种场面。 她已经听负责防卫这个战区的第四机甲群的作战指挥官报告过,所以早有「心理准备」,但是…… 作为撤退路线的高速铁路周围塞满了人群。 那些人绵延目测约莫五百公尺的距离,零星而拉长着分散。这些原本搭乘最后一班避难列车──一九二号列车的共和国国民,无处容身地组成十几人到几十人的集团,好像不知所措地呆站原地。 本来应该将他们送走的高速铁路轨道,从列车停车位置的前方十几公尺到几公里外的地平线另一头,放眼望去全被轰炸得了无痕迹。根据报告指出,前方还有足足数十公里的广范围铁路被炸断。 手段是炮击。 「长距离炮兵型──来到这里了……!」 离联邦支配区域剩下不到五十公里,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抵达了。 以目前状况来说,靠近联邦支配区域反而带来了坏处。在「军团」与联邦军的战力旗鼓相当、陷入胶着的最前线附近满是「军团」的部队。如果是敌方部队数量零散的支配区域深处,还有办法捕捉「军团」发动攻击的征兆先发制人;但在最前线附近却会受到浓密部署的敌方部队所阻挠,增加这么做的困难度。 再加上辛的异能虽能掌握「军团」的位置与数量,但不能分辨兵种。与联邦对阵的军单位规模「军团」,由多达十万以上机体组成的后勤部队后方蠢蠢欲动的部队,究竟是用来突破战线的机甲部队还是炮兵,实在难以正确推测。更不可能去判断这些炮兵的瞄准目标是正面的联邦军防卫线,还是侧面的机动打击群撤退路线。 而无导引的榴弹炮弹,一旦发射就绝不可能击落。 作战指挥官与总队长翠雨都显得很懊恼,但这并非第四机甲群的过失。对于可能是炮兵且位置足以构成威胁的敌方部队,他们当然有加以戒备;当远在七十公里外与联邦军炮兵师团展开炮战的长距离炮兵型突如其来地集中炮轰第四机甲群的防卫区域时,他们也有让各战队散开,将损害压抑在最小程度…… 只是,不可能挪动位置加上铺设范围长达数十公里,易攻难守的铁路轨道就没能守住了。 一五五毫米榴弹,是能够借由爆轰与高速炮弹片杀伤半径四十五公尺广大范围的武器。尽管遇上战车装甲时效果难免有限,其傲人的威力仍然能够一击炸坏不够坚固的水泥墙或阵地。没有遮蔽物,直接铺设于野地,脆弱而细长的钢铁轨条自然是不堪一击。 辛远望被大口径榴弹一直线犁平到遥远彼方的地面,看见弯曲变形的大量钢筋像是零散生长的灌木般扎在避难路线上,毫不隐藏流露出的苦涩说道: 「我想它们应该是早就等着我们过来……从七十公里外不经试射就对长达几十公里的铁路轨道开炮,全数命中却没对避难列车造成损害。」 「是的。」 蕾娜强忍住内心涌起的战栗,点点头。 对,被破坏的只有铁轨。只能在铁路上移动,除了调整速度之外不具备躲避能力的列车竟然没有蒙受损害。没被直接击中不用说,甚至没有因为煞车不及而脱轨。 也就是说敌军是带着游刃有余的态度,只准确地破坏了铁路。正如同辛所说的,连试射也没有──以事先充分收集的射击资料为依据,特地用上可延伸射程的底排弹远从七十公里外发动炮击。 而且让无数的「军团」混入最前线好让机动打击群穷于应对,为了这个目的还故意放任他们撤退到联邦支配区域的正前方……甚至很有可能用上了高空观测计算时机,炸断从这里到联邦支配区域附近的几十公里长铁路,以防联邦再派出其他列车。 做到这种地步…… 「准备能让射程延伸三十公里的底排弹,为了不让攻击征兆被察知,还跟联邦本队进行炮战到最后一刻,而且很可能特地进行了观测好让炮弹可以避开列车……假如它们不惜付出这么多的劳力,却只是为了活生生困住共和国人……」 果不其然,她转头一看,辛表情苦涩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在现在,共和国周围的部分『军团』有了动静。总数一万出头,从进军速度来看应该是由近距猎兵型做前锋,后方则是以战车型或重战车型为主体的机甲部队。如同机动打击群走过的路线,正沿着高速铁路的轨道直线追击过来。」 「!……」 蕾娜用力咬紧了牙关。 徒步的进军速度,平均时速为四公里。 以经过训练的军人来说似乎有点慢,但事实上这个速度,却是从漫长的步兵历史推算出的最有效率的进军速度。走路快过这个速度会加重疲劳,最后能走的距离反而变短。换算成一天大约三十公里,即使是花费更长时间进行的强行军也不过四十公里程度,就是徒步行军一天能走的距离上限了。 虽说是背着重达数十公斤的装备行走,即使是经过训练,纪律严明的军人都只有时速四公里的脚程。 如果是未经行进训练,平常都是开车或搭火车,因此甚至不习惯走路的民众,速度会更慢。 现在幸好有同乘列车的宪兵及司令部人员努力带队,民众都留在原地没有到处乱跑,但仍然是毫无纪律可言,以数千人构成的大型集团。谁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组成队伍开始上路。 更别说群众当中还有腿脚软弱的老人与小孩,就算是健康的年轻男女,这十几年来走的都是八十五行政区内经过铺修的路面,恐怕从来没走过什么无路通行的荒野。就算只是要他们今天走上几小时的路,可能都有困难。更何况因为没设想过长途跋涉的需求,眼下很多人穿的鞋子也不适合走路。 受到最高时速高于两百公里,脚程之快仅次于高机动型的近距猎兵型追击,想也知道不可能逃得了。转眼间就会被追上,陷入与冬青市总站同样的恐慌与杀戮场面。 无论是自己要逃走不成问题的「女武神」,还是在平地地形对付只有近距猎兵型单一结构的队伍绝不会落败的「破坏之杖」,也都会因为带着难民而被拖延脚步、绑手绑脚…… 一瞬间,蕾娜不慎有了一个念头。 蕾娜知道在她身旁的辛恐怕也想到了同一个结论,目光闪烁不敢看她。 机动打击群,与救援派遣军……这些以知觉同步保持联系的指挥官之间,落下了令人发冷的沉默。 所有人都在斟酌那个可能性。 身为握有众多部下性命,为此负责的指挥官,不能不去斟酌。 为了至少让联邦军人回国,是否该抛下碍手碍脚的共和国国民? 联邦军的指挥官与幕僚都考虑了这个问题。 真要说起来,他们只能在可能的范围内帮助共和国国民避难。联邦军人没有义务为了拯救共和国人,要求部下牺牲。 蕾娜考虑了这个问题。 她不能为了拯救共和国人,造成联邦军人的伤亡。更不能命令八六为了共和国人牺牲性命。 辛与八六们都考虑了这个问题。 他们并不想为了拯救共和国人,弄到自己与同袍牺牲性命。他们是联邦军人,所以也早就没有义务拯救那些人。 所以── 他们竟不禁…… 考虑了那个选择。 就算在这里对共和国国民见死不救…… 不也是──「不得已」的吗? 冷冷的轻声叹息打破了一时占据知觉同步的沉默。 『──这还需要考虑吗?』 这个彷佛钢铁互相敲击,质地坚硬而低沉的嗓音,来自救援派遣军司令官理查·亚纳少将。 军阶在蕾娜与机动打击群旅团长葛蕾蒂之上。是现场拥有最高指挥权,背负最大责任的指挥官。 蕾娜忍不住开口了。 尽管大声主张应该见死不救的意志,或是敢于寻求相反意见的决心都还不够坚定。 「理查少将……」 『副长,你来指挥救援派遣军后退。维契尔上校,机动打击群后退的总指挥继续由你负责──拦截「军团」的任务交给我与本部分队联队。你们趁这段时间带共和国人去联邦避难。』 「……!」 蕾娜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辛也在她身旁睁大双眼,知觉同步另一头的总队长们纷纷传出呼吸困难的气息。 相较之下,葛蕾蒂只是淡然回应。 声调彷佛早已料到,彷佛早有心理准备般平静,但也隐约透露出沉痛的心情。 『只靠一个联队担任殿军,争取足够时间让徒步民众撤退,等于是敢死队──你打算用这种方式引咎自责是吧,少将?』 『身为军人总不能贪生怕死,丢下老百姓自己逃走吧。谁叫我们联邦是正义的国度呢?』 正义的国度。 他说的不只是联邦揭橥的「秉持正义」这项国是。 『我国救出遭受祖国迫害的众多少年兵,与这些少年一同解救外国的危难。就连共和国这个迫害者,我国都提供支援并给予改过向善的机会,费尽千辛万苦才建立起这个正义的美名。不能为了这种事情,损害能让联邦千秋万世受惠的名声。更不要说共和国本来都已经成了恶势力,万一让他们得到无人眷顾的被害者这个头衔,或是拿遭到联邦见死不救当筹码,对联邦的未来都会形成阻碍。』 「您是说,为了战后的外交……?」 蕾娜忍不住低喃道。理查用鼻子哼了一声。 『就是这么回事。算你运气不好,米利杰上校。这对共和国来说也许本来还是个好机会。』 联邦不愿让出正义的宝座,不会让别人从他们收留作为悲情族群的八六身上抢走悲剧的头衔,也不让自曝丑态沦为千夫所指的恶徒的共和国有机会洗刷他们的恶名。 「…………」 『尽管很遗憾地没能救到所有国民,但毕竟是全国数百万的民众,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强人所难的要求吧。为了拯救极少数的幸存者,联邦的一个联队慷慨捐躯──这点程度的悲剧就够抹除瑕疵了。』 所以,才说是引咎自责──…… 从本部联队的队伍大约中间位置,理查代替指挥车驾驶的「破坏之杖」开始调头。作为派遣军司令官应尽的责任,也为了替火力较差的「女武神」提供一二○毫米炮的强大火力支援,救援派遣军本部联队原本走在派遣军的最尾端。由一百余架机体组成的队伍,此时带着「破坏之杖」特有的沉重足音与地鸣开始调转方向。 为了避免妨碍后续部队前进,他们往左右两边转向沿原路折返。整齐划一的漂亮动作,宛如受到外界刺激而一齐转身的鱼群。 队伍由东向西前进的同时,让行军用的纵队散开变成迎击用的横队,又分散成战队与小队继续前进。 为的是寻找能够仅以一个联队,迎击正在步步进逼的「军团」追击部队一万大军的地势。 『告诉你一件事吧,米利杰上校。因为那边那个维契尔上校并不擅长这方面的政治手段──军队与军人,都是政治工具,根本意义并不在于杀敌。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共和国的工具,还是为了八六存在、名为女王的棋子。只是你必须为了你的归属,运用你的才能与胜利争取利益。』 「我……」 『你们八六也一样。你们是联邦军的一分子,是联邦的政治棋子。我不会叫你们只为了这一件事而活,但是身为军人的时候就该为此卖力。战斗到底之后赴死如归,这种个人主义的战斗已经不是你们能拥有的了。你们要是一不小心全军覆没,伤脑筋的是联邦──不准再打那种急着寻死的仗。』 辛心中一惊,抬起头来──你们是外交工具兼政治宣传部队,联邦不能让你们送死。曾经被送去当过敢死队的他,正确地听出了这番彷佛只是利用他人的话语当中暗藏的真意。 不准全军覆没,不准急着寻死。意思不过是…… 叫他们活下来。 『还有一件事情。米利杰上校,以及你们八六,你们非到不得已,不能对共和国的人们见死不救。』 「这……」 『你们刚才想丢下他们不管对吧?拿军人与指挥官的责任当借口──算了吧。用自己也知道不平衡的天秤去秤人命的重量,会让你们背负罪恶感。身为八六,不要为了共和国人去背负那种东西。』 如果你们并不恨共和国国民,但也绝不可能尊重他们…… 如果你们把共和国国民的性命价值看得比你们自己或联邦军人低;如果对此有自觉…… 正因为你们对此有所自觉…… 更不能见死不救──以免你们错当成报仇,却一辈子背负不用背负的罪恶感。 『秉持正义是联邦军人的骄傲。你们八六则是把生为人类当成骄傲,对吧?那你们就得这样行动。既然当初没有选择复仇,以后也不要选择。不要让那些家伙,妨碍你们好好过完一辈子──维契尔上校。』 最后,理查再次对葛蕾蒂说了。 葛蕾蒂简短地点了个头。 『你说。』 『你说过既然收留了八六,守护他们的尊严就是我们的责任。那么你必须说到做到。今后,所有的残忍、冷酷与无情,都由你来背负。』 如果理查等人的殿军力有未逮败给了「军团」,迫使他们必须丢下共和国人,或者是为了不丢下共和国人,必须要求救援派遣军付出更多牺牲…… 这项决断必须由葛蕾蒂来做,而不是蕾娜或八六。 今后也是。 如果有一天必须对战友见死不救、保护不了一般民众,或是必须以牺牲为前提制定作战,战局恶化所导致的一切残忍、冷酷与无情的决断都交由她,以旅团长的身分做决定。 为她当着自己的面撂话说联邦必须有责任心,不该弃八六于不顾负起责任。 『既然你说他们还是孩子──那么至少你得提供这点庇护。』 葛蕾蒂短暂停顿了片刻,彷佛在阖眼沉思。 然后她回答了。 语气并不开朗,但也不争强好胜。 『当然了,学长……所以……』 他们的事情──今后的一切。 所有事情,任何一件事情…… 『你都别担心。』 虽说本部分队的联队志愿殿后,既然士兵人数大幅劣于「军团」追击部队,他们当然不能以消灭敌军为目标。不如说最多也只能采取阻滞作战,亦即且战且走,妨碍并拖延敌方进军的战术行动。 由于反覆后撤需要够长的距离,殿军联队必须尽可能沿原路返回,离难民与机动打击群越远越好。 同样地,为了提供殿军能够后退的距离,好让他们尽量争取到更多时间,机动打击群也必须带着难民,用最快速度往联邦支配区域前进。 『──向本队要求的运输卡车,已经勉强凑到所需数量了。我请他们一准备好就上路,在那之前我们也得多走点距离才行。』 葛蕾蒂向联邦西方方面军本队报告过状况,安排好前来接走徒步难民的代步工具,把事情都打理妥当后做出指示。 蕾娜跟之前一样坐进莎奇的「女巫猫」的追加座位,透过知觉同步倾听她的声音。处理终端自不待言,用追加座位共乘「女武神」的管制官与指挥官也都早已坐进驾驶舱,维持着静默的紧张感等待出发。 『第四机甲群继续维持防卫线,第三机甲群与第四机甲群会合强化防卫线。第二机甲群戒备后方情形。』 『收到。』 各自呆站原地的难民由宪兵或工兵分成几组统整起来,组成临时队伍。机动打击群第四机甲群原本就在邻近联邦支配区域的这附近负责建构防卫线;为了与他们会合,第三机甲群与其余「破坏之杖」开始移动。 『第一机甲群──米利杰上校与诺赞上尉等人负责护卫难民队伍。你们带他们所有人走到与运输卡车的会合地点,不要让队伍四散,也不能有所耽搁。』 「是,我明白了,维契尔上校。」 指挥官当中唯一亲自驾驶「女武神」的葛蕾蒂,从座机透过资讯链与大家共享预定会合地点以及预定抵达时间。蕾娜瞥一眼显示在全像子视窗的这些资讯,点了个头。预定行军距离为十七公里,预定到达时刻为五小时后。 接着,请宪兵紧急清点的在场难民人数,以及所有随行「清道夫」的物资残量也显示在另一个视窗上。这次作战原本预定为期三天,弹药与能源匣,还有粮食与水都还十分充足。 她立刻在全像视窗上制作暂定分配表,然后切换知觉同步的对象下令: 「机动打击群,第一机甲群──请重新开始撤退。」 接着换成「女武神」到处走动,用外部扬声器将重新开始撤退的指令告诉难民。难民的第一个集团在他们催促下,开始了缺乏经验的长途跋涉。 为了维持稳定步调,几个兼任直卫人员的战队分散在集团周围与他们随行。有着磨亮的白骨色泽的机甲,在旭日未升的黎明微光中匍匐前进的模样犹如妖魔鬼怪,民众吓得缩起身子互相依偎,彷佛感受到无言的压力般迈步前进。 集团最尾端的几人开始动身,几架「女武神」去保护他们背后,然后换下一个战队站起来。 『差不多可以了吧──那么第二集团,要出发喽。』 话虽如此,毕竟是由数千名一般民众组成的集团。 最后一个集团开始动身时,天上星光已经隐去了一半,从黎明的藏青逐渐转变为天色未明的含紫深蓝,整个世界被晕染成透明微暗的蓝色。 集团由先锋战队负责护卫。蕾娜以及她所搭乘的「女巫猫」也以作战指挥官的身分排在最尾端与他们同行,并由西汀指挥布里希嘉曼战队散布于四周。 在宛如冰凉蓝色刚玉(蓝宝石)的夜色中,与鬼群无异的人影以及骨白色的无头骷髅集团慢步前进。 不久,从后面的西方天际响起远雷般的轰隆炮声。 这表示殿军与「军团」追击部队终于产生接触,开启了战端。殿军与难民各自前进,目前拉开了不小的距离,但一二○毫米战车炮的激烈炮声却直接飞越这段距离尖锐地轰鸣。简直就像那些铁青色的杀戮者就在附近,随时可以越过地平线追上他们。 在长年战斗经历中听惯了炮声,也早已接到遇敌报告的「女武神」不受动摇,但难民们全都吓得噤若寒蝉,眼睛转向该处。有一个人以为「军团」就要来了,反射性地把视线与脚尖转向队伍之外想逃跑…… 霎时间,立刻来了一架无头白骨挡到他面前。 「噫……」 『请勿擅自离队。』 外部扬声器传出低声警告──只要有一个人跑开,其他人也会被影响。要是整个集团开始失控,就控制不住了。必须在那之前踩下煞车。 「可……可是,我听到枪声了。『军团』就在附近……!」 『还很远。想逃走的话就继续前进。你一个人擅自逃跑没用,我们保护不了这种人。』 「──毕竟是八六嘛。」 集团当中有人说话了。讲得故意让人听见,但是躲在人群里不屑地说。 毕竟你们是八六嘛。 其实根本就不想保护我们共和国国民嘛。 反正你们一定对我们怀恨在心,恨之入骨吧。所以才会这样。 那种语气听起来像是自知招人怨恨、厌恶,却反而对此显得不谅解与愤慨。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活该招人怨恨,是对方在颠倒是非。 「女武神」无动于衷。 『对,没错。所以我再说一遍,不准轻举妄动。就像你说的,我是八六。我帮助你们只是公事公办。任何人擅自离队,我就不管了。』 所以── 如果你们想自己保护自己,那就更应该…… 『闭嘴走你们的路。』 「──也是啦,当然会有不愉快或不满意的声音了。不只是我们,那些共和国人也是。」 看来虽然无动于衷,但当然也开心不到哪里去。听到克劳德关闭外部扬声器后啧了好大一声,莱登在「狼人」里嘟哝。 身为战队长兼第一机甲群总队长的辛,在这次作战中以索敌为优先,不会做太细微的指挥。于是副长莱登就代替他收到了大大小小的报告。不光是先锋战队,其他战队的队长级人员也会向他报告。 与前面几个集团并排行走的吕卡翁战队人员满阳,与他连上了知觉同步。 『修迦副长,有人提出希望能让小孩子坐进「清道夫」的空货舱。抱着小孩子的妈妈,看起来的确是很辛苦……』 「喔……」 莱登稍微想了想,摇摇头。 「不,不行,满阳。这样会没完没了──到时候就会有人说为什么她的孩子可以,我的孩子就不能坐,或是既然小孩子可以,那老人家也要,甚至干脆要我们放下弹药,让所有人都坐上去,要求越来越多。现在没时间为了这种事情起争执。」 『噢……说得也是,收到。再说在补给弹药什么的时候,附近有小孩子在也很危险嘛。』 「话是这么说,差不多也该从第一集团开始稍事休息了。」 从电子文件投影装置的时钟确认现在时刻后,蕾娜如此告诉大家。从第一集团出发到现在,已经快一个小时了。应该在这时候让大家做第一次休息。 她视线动了动,看到抱着哭闹的幼儿一脸疲倦地往前走的不是父母亲,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不知道是跟爸妈走散了只剩下这对兄弟,还是说根本连兄弟都不是。 尽管这趟路程必须赶路,若是累到动不了就本末倒置了。 「再说,我们才是从昨晚忙到现在,还要走四小时才能跟运输队会合。就算只有零碎时间也得多休息才行……行军中如果可以,也要轮班卸下警卫工作。还有,到目前为止有服用过处方药减轻疲劳的处理终端,请主动告知。」 作战本来预定为期三天,补给物资绰绰有余。 他们把宝特瓶装饮用水与军用口粮发给所有难民,经过十分钟的休息,队伍再次开始前进。 才十分钟……?一度获准坐下的民众显得略有微词,不过周围同样休息过了的「女武神」不予理会,说走就走。 看到他们宣布小休息结束准备出发后连问都不问一声就直接走人,怕被抛下的民众急忙站起来。 难民与「女武神」的队伍继续前进。 继续前进。随着时间与距离拉长,不习惯走路的双脚逐渐累积疲劳。由于累到拖着双脚走路的关系,开始不断有人被杂草、石块或地面凹洞绊到摔倒。小孩子以及老人不用说,就连健康的大人也不例外。 「女武神」侧眼看着这些状况向前行进,或是持续警戒远处情形。 只有在和难民一样每隔一小时稍微休息一次或警戒任务轮班休息时,形似棺材的驾驶舱座舱罩才会打开。也许是防范有人抢夺座机,随时都有一个人突击步枪不离手;民众怀恨地瞪着这些仰头灌水,默默地把热都没热过的军用口粮往嘴里扒的少年兵,但八六们完全不放在心上。 大概是看他们驾驶机甲就以为他们比较轻松,其实完全没这回事。运气好的人是从半夜开始,运气不好的已经值勤了将近一天没时间消除疲劳,还得保护脚程慢的非战斗人员在敌区里行军。无论是提防「军团」来袭还是维持行进速度都需要耗费心力。如果不趁能休息的时候休息,别想撑过最快也得再走几小时的行军。 座舱罩关上,众人听从指示继续行进。 八六不跟民众说话,民众也没那胆量大声抱怨。 只有带着怨气的眼光朝向八六,八六彻底对此视若无睹,言语与视线都没有交集的沉默时刻再次结束。 殿军的战斗状况,身怀异能可以看见熟识者现况的芙蕾德利嘉能够确认得最清楚。关于率领殿军的理查·亚纳少将,芙蕾德利嘉作为机动打击群的吉祥物……作为受到联邦军拘禁的女帝奥古斯塔,知道他是谁。 拥有「军团」定位异能的辛也能够从追击部队的部署方式反向推算出殿军的战局。但是芙蕾德利嘉认为他已经一边戒备周围几百公里范围一边前进,还要掌握殿军的状况,负担就太重了。 最重要的是,辛已经被命令不可做出冷血的决断,她不想让辛看到被迫做出那种决断的殿军败亡的模样。 战端开启至今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然而殿军与「军团」追击部队互相啃食的战场位置,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几乎没有移动。即使是对作战与战斗依然生疏的芙蕾德利嘉,也知道这表示殿军正在力战敌军。本来只要争取撤退的时间就够了,然而他们不白白消耗兵力但也不无益地后退,只是勇猛而果敢地贯彻战斗到底的意志。 而且深知他们最后必将全军覆没。 「了不起,亚纳。还有……抱歉了。」 队伍继续前进。太阳已完全升起。 新生的金色光线照耀天空,清冽的阳光普照大地,平等地洒落在万物之上。 在这个早晨,天地万物都在光芒之中苏醒。 在这个早晨,透明的金色光粒充满空气之中。 秋季百花在晶亮朝露的滋润下清新地打开花瓣,凉风经过一夜的寂静沉淀,运送花朵纯净的香气。苏醒的森林树木与原野花草在早晨薄雾中呼吸,鸟群小巧的身体得到温暖,迫不及待地为一天的开始吟唱欢喜之歌。 在这满满的祝福与欢喜之中,共和国国民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多么美丽的秋日早晨啊。 清凉的风,与和煦温暖的阳光,都在这美丽的早晨抚慰疼痛的双脚,慰劳疲惫的众人。 正因为如此,这场败逃才显得更为可悲。 尽管绝对没有要求强行军的速度,队伍除了中间几次短暂休息,不知已经走了多少的路。满山遍野盛开的百花争奇斗艳,却也连连绊住走累了的双脚。没有道路且崎岖不平的地面折磨着他们不习惯走路的脚,不管走多久,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花朵、原野与天空构成的风景。 蔚蓝的天空晴朗辽阔,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清明透澈,堪称美景良辰。 所以,败逃才更显可悲。 众人拖着双脚,累得呻吟叫苦。带着婴幼儿的父母亲抱着累到哭闹撒娇的孩子。 民众走得慢吞吞的,但周围的「女武神」从不赶人。 甚至从不催促,只是包围着民众的行列,除了偶尔有机体驻足对四周做出警戒动作,其他人员都是沉默而专注地赶路。 既不赶人,也不催促。 因为他们既没有那多余力气,也不需要尽什么情义。联邦军与他们的军人只负责保卫联邦国土与国民,本来并没有义务保护共和国国民。换成联邦公民,他们有必要时甚至会用枪驱赶民众,以保护人民为优先;但是对共和国国民就没那个责任了。更不要说想也知道对共和国国民恨之入骨的八六。 这种态度,反而让共和国国民感到更煎熬。 假如他们愿意赶人,比方说用那门吓人的战车炮或机枪逼他们快走,心有不满就变得很合理。哭喊着自己的难受与痛苦,内心怨恨对方对自己做出的残忍行径或是自我怜悯,都是正常的情绪反应。 如果那些人能用枪对着他们、驱赶他们,他们好歹还能把自己当成遭到愚顽暴君迫害,遵守正道的可怜殉教者。 本来应该可以的,偏偏联邦军人与八六都不肯帮他们一把。 不管如何哭泣叫苦或是诉说委屈,那些人顶多只会看他们一眼,连一句话都没有。就像在说:如果你们不肯继续走,被「军团」抓到也不关我们的事。 又好像在说:不过如果你们想跟,那也无所谓。 总归一句话,不在乎。那些八六,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死活。 因为不在乎,所以要死要活都行。 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这种漠不关心,八六们对他们甚至连恨意都没有的漠不关心,令他们难以承受。 「──我受够了!」 有人惨叫般地大吼了一句。一名走路摇摇晃晃的年轻女性终于不肯再走了。 周围的银色视线一齐朝向那名女性。 走在附近的一群「女武神」当场停步。无头骷髅匍匐于地似的轮廓,彷佛某种恶兆。 不祥之物。残酷无情。 大概是再也忍不住了,女性泪流满面却擦也不擦,像小孩子一样抽抽搭搭地说: 「我受不了了──再也……走不动了。我脚好痛,真的──走不动了。」 银色的双眸,全都盯着那名女性与停步的「女武神」。其中一架像是指挥官机的机体,赤红的光学感应器朝向女性。它有着蜘蛛螯肢般的一对高周波刀,以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作为识别标志。 民众的视线集中注视女性与「女武神」。 有个声音透过外部扬声器说了。 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的嗓音。 设定为眼动追踪的八八毫米炮炮口,寂静地对着站在视线前方的女性。 『──如果有人走散,我们没有人力去救援。』 视线看向眼前已经疲累得有如旁徨幽魂、不成人形的民众,辛淡然地告诉他们: 「如果有人走散,我们没有人力去救援。」 他们没那个义务去赶人。更何况八六绝对不需要讲任何情面去给共和国国民加油打气。 所以辛开口发出的声音冷淡无情而漠不关心。 你们是死是活,我都无所谓。 都无所谓,所以都可以。 声音当中如实地流露出这种想法。 假装没注意到光学感应器与炮口前方,女性雪影般的银色双眸,以及屏息围观的共和国国民深浅不同的银瞳当中摇曳的一丝「期待」。 「因此稍事休息之后,请与附近的集团会合。」 听到这句话,女性与周围的共和国人全都愕然无言。 就只是秉公处理,毫无人情味的一句话。 但也是为了让女性能再次上路,为了不让她被丢下而给予的建议。 一个八六,竟然对他想必恨之入骨的共和国国民这样说。 『队伍人数够多,即使所有人持续前进,一时之间也不会脱队。有时间可以休息片刻。』 女性摇摇头,大概是不敢置信吧。周围内心偷偷带着期待,屏息旁观的共和国国民也是同样的心情。 「──我走不动了……」 『只是,一旦停下来太久,会变得更累更走不动。请将休息时间控制在十分钟内──我想不用我特别提醒,不过如果手边没有钟表,请默数六百秒,不要超过这个时间。』 「我走不动了──我说,我已经走不动了。我没办法再走了。」 『不用急着追上原本的组别。请跟附近其他人保持相同速度,维持一定步调行进。』 「我说──我走不动了。我都说我走不动了,把我丢下不就好了吗!」 到最后那名女性索性尖声大叫了。刺耳尖叫在高空四散,但「女武神」简直无动于衷。 「你是八六对吧!你一定很恨我们吧!现在不是好机会吗?把我们丢下不就好了吗!直接说我们碍手碍脚不就好了吗!但你们为什么──!」 为什么,连弃我们于不顾都不肯? 不像我们,弃你们于不顾。我们十一年前,已经弃你们于不顾了。你们大可用同一招对付我们,为什么──不肯堕落得跟我们一样悲惨? 惨叫般的叫声被吹散在风中。 「女武神」不作答,只是扭头转开视线。 看到那个场面,达斯汀有股冲动想打开「射手座」的座舱罩。 他是共和国军人。 身为联邦军人的辛没有义务驱赶这些民众。 更何况,辛也不能拿枪对着外国国民。 身为八六的辛已经如此自制,说出了本来没必要说的忠告。既然这样,现在应该由自己接手,挥鞭驱赶这些民众。 这是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他该尽的职责。 他拿起自卫用的突击步枪,伸手握住舱门把手。 就在这时…… 「女巫猫──请打开座舱罩。」 命令下达,片刻之后「女武神」的座舱罩打开了。识别标志为长有翅翼的猫,亦即莎奇驾驶的「女巫猫」。 是鲜血女王在这场作战里的御用座车。 蕾娜离开驾驶舱,降落到地面上。 光泽如绸缎的白银长发在阳光下流泻。任由平静的银色双眸在军帽底下发亮,她站上了秋天的黎明战场。 (插图025) 周围的「女武神」不明白她的用意,也跟着停止前进。西汀的「独眼巨人」似乎吓了一跳,跟「送葬者」一起停在她的左右两边担任护卫。 「射手座,你退下。让我来。」 『上校,可是……』 「退下,少尉。这是身为上校的我应尽的职责。再说……你做得不会比我好。」 你也许能挺身面对全体国民滔滔雄辩,但还没冷酷到能率领八六,成为身染鲜血的君王。 『……收到。』 达斯汀不情不愿地回话,蕾娜点头回应。 接着让黑白两架「女武神」随侍左右,女王睥睨平民百姓。 头戴军服帽代替王冠,银发有如披风流泻背后,身旁竖立突击步枪作为权杖。 民众一望向她,全都瞪大双眼。每个人都忍不住问:为什么? 她穿着共和国军的女用深蓝西装外套军服。压低的军服帽,配上共和国军制式的突击步枪。 为什么从「女武神」里出现的不是八六,而是共和国军人? 为什么共和国军人不与徒步行进的他们同在,却跟搭乘「女武神」的八六为伍? 为什么他们走到脚痛,弄到狼狈万状也得忍耐,理应保护他们的共和国军人却舒舒服服地受到八六与「女武神」的保护? 「你……」 「给我继续走。」 有个人想上前质问,她仅用视线制止,毫不客气地说。军服帽底下的白银眼瞳炯炯发光。 「『军团』就要来了,给我继续走──要休息可以,但是不准说什么再也走不动了,或是把你们丢下就好这种撒娇任性的话。」 「!……」 「你们如果知道自己正在接受救援,就不应该随口叫人家把你们丢下。你们越是耍性子闹脾气,来救你们的联邦军人士遭受的损害就越大。最重要的是你们自己也会没命。所以,你们给我继续走。我没有要你们走到断腿,但是请尽量加快脚步。」 她面对瞪着自己的无数视线也毫无惧色,从头到尾与群众怒目相向。她拿起突击步枪,宛如高举权杖。 然后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装填了第一发子弹。 「我是共和国军人,有义务保护你们的性命──与其让你们脱队丢掉性命,我很乐意拿枪对着你们逼你们走。」 她并没有真的拿枪口对着群众,周围的「女武神」也没有动作。即使如此,这个受到「女武神」与八六保护、纤纤弱质的少女军官,仍然让民众大气不敢喘一个。 有人从人墙的另一头勉勉强强喊了一句: 「既然你是共和国军人!凭什么你……凭什么只有你能坐『女武神』啊!既然你是军人,就应该跟我们一起走路保护我们啊!」 蕾娜对此投以早就准备好的冷笑。 「我吗?凭什么?──我是圣女玛格诺利亚……率领引导群众革命的圣女再世。圣女的职责是引导并拯救羊群,不是与羊群同甘共苦。再说……」 她环顾软弱无力的羊群,告诉他们。 背后跟随着那些一言不发选择默默旁观的她可靠的部下兼值得信赖的战友。 「我是率领八六的女王,鲜血女王。女王本来就该让骑士牵着坐骑前行,不是吗?」 「……!」 「送葬者,现在开始由你荣幸担任我的坐骑。」 蕾娜彻底无视群众不禁发出的不成语言的愤慨,视线朝向「送葬者」。 她指示驾驶员不用降低机头打开座舱罩,直接抓住机体的外侧。然后站到机师座舱的旁边,手扶着八八毫米炮支撑身体。 宛如乘坐纯白战车,凯旋归国的白银战争女神。 辛透过知觉同步说了,语气带着责备。 『蕾娜,虽然附近没有「军团」,但你这样还是太危险了。请你坐进驾驶舱。』 「请你就这样移动到这个集团的前面,到时候我就会坐进驾驶舱──不用担心,他们不敢在我搭乘『女武神』的时候拿石头丢我的。」 辛似乎没理她,对莱登还是谁做了指示。「狼人」与「独眼巨人」移动到「送葬者」斜后方,介入难民队伍与「送葬者」之间。在这样的配置下,即使有难民看到蕾娜而趁她经过时丢石头,两架机体也可形成壁垒帮她挡掉。 先锋战队各机散开准备移动,布里希嘉曼战队四散进行护卫,而「送葬者」静悄悄地踏步前行。 看到本以为早就丢下国民逃走的共和国军人现身,而且还搭乘八六驾驶的「女武神」对他们不屑一顾地直接走过,难民全都哑然无言地看着那张侧脸,呆若木鸡,最后疲惫不堪的脸孔怒形于色。尽管如同蕾娜所看穿的,似乎没人有胆量拿东西丢她,但混杂于人潮的侮辱与谩骂仍然断断续续地传来。 叛徒。 卑鄙。 简直是专制独裁。 小丫头用美色勾引八六。 就像个妓女。 以为对方听不到。或者,是存心让她听到。 走到集团前面的一路上让群众看够了之后,蕾娜说到做到地坐进「送葬者」的驾驶舱──之后放着不管,群众也会把闲言闲语传播到其他集团去。 把率领八六,「迫害」他们的──可憎白银魔女的事情说出去。 蕾娜请辛打开座舱罩,正准备嘿咻一声坐进去,却被辛顺手抱过去直接放在驾驶舱里。座舱罩立刻关闭上锁。 暂时进入待机状态的三面光学萤幕亮起,蕾娜在变亮的驾驶舱内抬起头,看到辛心情显然没有很好。 「我早就看出那些家伙等着人家拿枪驱赶他们,想假扮被迫害的悲剧人物。但有什么必要让他们称心如意?而且还是蕾娜你去……」 「有必要啊。像那样煽动他们,可以暂时变成前进的力量。理查少将托付给我们的任务是让他们死里逃生,这是必要的手段。」 辛瞥了一眼光学萤幕。刚才那名站着不动的女性,有一名年纪相仿的女性跑去扶她。 一名青年去关心抱着两个幼儿蹒跚前行的母亲,几乎是用硬抢的方式抱过其中一个往前走。 老人牵着似乎跟爸妈走散,哭哭啼啼的孩子的手,自己也咬紧牙关继续走。 有个年轻人似乎弄伤了脚,一名女性似乎是他的女朋友,把肩膀借给他靠。 他们每个人都瞪着带队的「送葬者」,追在后面跟着走。 把他们对驾驶舱内的人的愤怒与憎恶转化成驱动疲弊身体的燃料。 「……或许你说得没错,但也不需要让你来做吧。像刚才那样,你就变成『坏人』了。有什么必要做到那种地步……」 「没错。他们再也不会把我捧成圣女玛格诺利亚再世了。」 辛不假思索地看了看蕾娜。 蕾娜抬头看他,露出了微笑。 如同以前,你曾经说过的。 「我不会再扮演一脸悲壮的圣女了,因为我不想……我已经尽到身为共和国军人的义务了。所以今后他们就算来求我,我也不管了。」 「…………」 辛依旧沉默无言,只是一只手放开操纵杆,摘掉了蕾娜的军服帽。 「特地戴起帽子,是为了表现身为军人的立场、义务与威严吗?」 被他这样讲,蕾娜愣了一愣。 「这也是理由之一,不过……呃,其实我是想用来遮脸。」 这次换成辛一脸惊奇了。 「呃,所以我才会把它压得低低的。现在是黎明时段,队伍方向朝东,阳光几乎是从正面照过来,所以帽檐会在脸上形成阴影对吧?虽然我当了坏人,应该说正因为当了坏人,所以想说把脸遮一下。因为,我可还没有放弃革命祭的烟火喔。」 要是弄到不能回去,就伤脑筋了。 「……呵。」 辛一副忍俊不住的样子,先是噗哧一声,然后吃吃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是没有一脸悲壮。」 「对吧?」 在窄小的驾驶舱内,蕾娜有些费劲地挪动身子,依偎到约好要一起看烟火的恋人胸前。 「我们回去吧。」 「好。」 民众像是受到某种力量驱迫,追在「送葬者」的后面迈步前行。 看到他们从不久之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德性彻底变了个样,辛抱着蕾娜悄悄叹气。 没错,愤怒与憎恶…… 或许真的能够化作力量,在困境中一时成为动力,在绝望中支撑自己。 在第八十六区也是这样。 他们当时只是没有自觉,实际上也是用愤怒与憎恶支撑自己。 既不放弃也不走上歪路,战斗到死前的最后一刻。 绝不跟随便就能泯灭人性、卑鄙下流的共和国国民(那些家伙)同流合污。对。 「谁要跟那些家伙变成同一种货色啊」。 这把无名火,确实在尊严的背后支撑过他们。 给了他们战斗的力量。 但他不想把这些当成人类的本性与真面目。 辛遭受过同为八六的人辱骂与排斥,怪恨他是敌国世系、卖国贼、瘟神、亡灵附身的死神。他不想把同胞们对他丢石头、辱骂的行径──幼时哥哥下手想勒死他的那股憎恶,视作人类的本性。 所以…… 但是…… ──「牧羊人」们(他们)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体会。 他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喃喃自语。那些被瞋恚所吞没,在憎恶中自甘堕落沦为「军团」的过去的同胞们…… 他们跟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选择的事物乍看之下不同,其实都一样。 在第八十六区,自己与同伴就跟被绑在火刑架上等着死刑执行没两样。只是在他们手中握有炸弹按钮,可以跟存心烧死他们的共和国国民一起灰飞烟灭。 所有八六都知道,怎样才能对共和国报仇。 只要停止抵抗,或者是就算继续抵抗,名为「军团」的钢铁灾厄迟早会吞没烧尽共和国。 反正横竖都是死,只有顽强抵抗守住尊严而死,或是放弃抵抗一泄心头之恨而死两个选择,差别仅仅在于临死时得到了哪一种满足。 所以辛无法责怪那些「牧羊人」。假如自己也曾经做过别的选择,或是现在拥有的一切少了哪一样…… 例如,假如他不曾邂逅身为白系种却试着与八六同在,答应将他们永存于心,他的银色女王…… 也许自己现在已经在那一边了。 至于被煽动的民众,则是在憎恶驱使下像是被驱迫般前进。 对假扮圣女的女王的憎恶;对那些让他们无从怨恨的八六的憎恶。 然后是对这个对他们的困境简直漠不关心,不受尘俗干扰的美丽世界的憎恶。 我受到这么大的痛苦,既悲惨又可怜,所以这一定是某某人的错。 一定是某人把我推落这么痛苦、悲惨又可怜的处境。 总得有个人来当坏人。 因为一旦想到自己沦落得这么凄凉悲惨又可怜竟然是自己害的,一旦承认自己才是把自己推落苦海的元凶,原本就已经够凄凉悲惨了,这下更是情何以堪。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谁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 我不愿听到鸟儿婉转的鸣叫;不愿看到花朵美丽地绽放;太阳光也少给我这么灿烂。我不愿置身于这么风和日丽、蔚蓝晴朗的天空下。 如果是个雨天的早晨该有多好。 如果能来一场彷佛他们遭到全世界厌弃的暴风雨、雷鸣、泥泞与黑暗──能够让他们怨恨全世界的一切劳累困苦都来挡在他们的面前该有多好。 蔚蓝晴朗、万里无云的穹苍,反而让难民更是怨恨。世界对他们的苦楚与哀叹彷佛一无所知、毫不留心而依然美丽,才更是可恨。 拜托给我个可以怨恨的对象,否则…… 干脆──天地间的所有一切,都跟我们一同毁灭算了。 他们甚至有了这种念头。 通过联邦六十公里外的水瓶宫统制线,民众已经连不满的声音也没了。众人顶着午前的大太阳,瞪着前方无止无尽而没有道路的路途,喘着粗重如野兽的气息默默前进。 带头的「女武神」无意间将光学感应器朝向地平线的彼方。飞扬的尘土从依然遥远的彼方逐渐接近他们。不久四方形的形影零星出现,化为粗犷车辆的轮廓往这边接近。 是联邦派出的运输卡车部队。 几乎在与运输队会合的同一时间,辛感觉到了征兆。 「!……蕾娜,你回『女巫猫』去。」 「咦?」 蕾娜转过头来,辛对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后方,理查少将率领的殿军…… 「殿军开始溃散了……视状况而定,等一下可能会交火。你回『女巫猫』去吧。」 掩护难民撤退直到最后一刻的他们,终于濒临极限渐渐瓦解。 「──少将,难民已经全数搭上运输车辆了。准备开始撤退。」 接到会合的车队队长报告后,葛蕾蒂通知机动打击群准备出发,接着用知觉同步连上后方仍在率领殿军应战的理查。 这下殿军就达成争取时间让难民与车队会合的目的,但现在已经没办法让他们归营。即使步调缓慢但持续在战场上前进的机动打击群,与为了拦截敌军而全速折返的铁马骠骑如今距离拉得实在太远,现在才要重整在「军团」猛攻下瓦解的战斗队形脱离战场,也已是不可能之事。 所以,对着这位一去不返的战友,这是她最起码该说的话。 「少将,你已经完成你的义务了……我向您致敬,理查·亚纳少将。」 理查似乎苦笑了一下。 『算了吧,母蜘蛛。这不像你的作风。』 知觉同步的那一头,感觉不到前座驾驶员(Operator)的气息。也许是已经战死……「破坏之杖」本身或许也已经无法动弹。 只有枪声与炮击声不绝于耳。两挺重机枪交互哭喊,间或夹杂一二○毫米滑膛炮的咆哮。 『那次打赌,是我输了。我又输了一次。被战争磨利的血刀──用那种假象包装自己的小孩,看样子终于在我们联邦变回了普通的孩子。』 再好不过了。 「学长──……」 『这次,不要再让人夺走了。黑寡妇蜘蛛的狂乱,有那一次就够了。当你与维兰,两只喋血战鬼在同一个战场上大开杀戒的时候,有为我设身处地想过吗?我再也不陪你们玩了……对,你去跟维兰那蠢蛋也说清楚,叫他不准再想什么杀死十倍敌人报仇雪恨的鬼点子。如果只是装甲步兵的一个少校也就算了,他现在是准将兼参谋长,叫他别再拿臭铁罐当对手乱挥屠刀了。』 说到这里,理查明明身处这种状况,或者正因为是这种状况,竟然觉得逗趣似的笑了。 『现在说这或许太晚了,不过既然砍的是臭铁罐就是斩铁,应该叫斩铁剑才对……这么多年来,都用了个奇怪的绰号叫他。』 「…………」 『你可别去叫那小子换外号喔,葛蕾蒂。那个笨蛋有些时候莫名地重感情,却是个对此毫无自觉的大笨蛋……而你只是有所自觉,其实跟他也没两样,应该能体会吧。』 「──我懂。」 猎杀臭铁罐的刽子手埃伦弗里德;专杀「军团」的黑寡妇(Black widow)。 在「军团」战争初期,连战术都尚未确立的那个混沌战场上,死了无数将士。军官学校的同梯、一同冲过战场泥地的战友,以及那时候还比她年长的部下们;他们所珍视的这少数几人,一个接一个地成为故人。 十几岁就上战场,之后在战场上打滚多年,刚满二十岁没多久的两个年少军官,为了弥补失去的所有人事物,对掠夺一切的臭铁罐们展开了狂暴复仇。 青年装甲步兵用原本就让人怀疑精神失常的白刃武装四处斩杀「军团」,发誓要除掉比被夺去的战友多出十倍的「军团」,化为岂止斥候型,连近距猎兵型都仅凭单骑驱赶猎杀的恶魔。 乘坐未婚夫驾驶的「破坏之杖」杀遍重量级「军团」的同机少女炮手,则是在失去未婚夫后不让任何人坐进炮手座,化为单枪匹马蹂躏「军团」机甲部队的魔女。 无论是当时的自己,还是夺得刽子手绰号的装甲步兵战友,都还留在葛蕾蒂的记忆中。 还记得那种疯狂。 「……所以我才讨厌他。」 因为那人就像镜子一样,也怀抱着沸腾铁浆般的激情,怀抱着她藏在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残酷性情。 因为她不幸地发现,那人心里有着跟她同样的情感。 『但那小子爱的大概就是你那种专情的残酷,明知那种专情永远不会用在他的身上。』 「我知道,『所以』我才讨厌他。」 她感受着理查无声的苦笑气息,接着说了: 「所以──我绝对不要那家伙来扫我的墓。」 我不会搞到比他先死。 不会让你担心的状况发生。 感觉得出来,理查加深了笑意。 『就请你说到做到了。』 「不过……」 葛蕾蒂尽可能露出笑容,对留神听她说话的理查说: 「『今后』如果要再找学长喝一杯,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揪那家伙一起来的。」 已经来不及救援了。 也已经没有机会能让他们脱离战场。 理查与葛蕾蒂再也没有活着对饮的机会。 即使如此,当我想起你的时候,我会继续当作你也在场。 彷佛从十年前的那场惨烈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三人,至今仍然一个不缺。 『……是吗?』 把人塞到乘坐感不用说,连安全性都不加考量的超载状态,运输卡车开始上路。坐不下的难民与宪兵们,就趁安排人员乘车时重新积载「清道夫」的物资,空出货舱让他们搭乘。 卡车与「清道夫」乘载着勾肩搭背互相扶持的民众,让「女武神」守卫四周,在没有道路的路途上御风而行。 芙蕾德利嘉沉痛地闭上眼睛。即使她开口说话,对方也听不见。她无法为对方做任何事。但是,即使如此…… 「辛苦了,理查·亚纳少将,以及你所统率的勇猛将兵。」 在疾驰的队伍一隅,葛蕾蒂咬住嘴唇。 理查驾驶的「破坏之杖」,不久之前便不再发出炮声。 取而代之的是突击步枪的枪声,以及不以为意地靠近,只有骨骼摩擦程度的脚步声。接着是划破空气的呼啸声,与坚硬金属打碎脆弱躯壳的声响。 经过几声忍受痛苦的喘鸣,手枪滑套拉动的上膛声响轻微地响起。是联邦军制式的内藏撞针式九毫米自动手枪。配给机甲兵器的驾驶员,用来自尽。 最后声音呢喃般呼唤了某人的名字。 葛蕾蒂狠狠咬紧了嘴唇。 是她曾见过几次的夫人。还有年幼的儿子,以及刚开始牙牙学语的女儿。 枪声。 拥有异能的辛也察觉到殿军已全员败亡。排除掉碍事者的「军团」部队开始以最大速度追踪机动打击群与避难民众。 但是,为时已晚。 理查少将与他统率的联队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在诸位告死女神的守护下,运输部队通过联邦势力范围外三十公里处的双鱼宫统制线。穿过这条由联邦军正规机甲部队代替机动打击群维持的厚实防卫线,部队终于到达黄道带基准点──联邦支配区域内。 接着机动打击群的各部队陆续通过双鱼宫统制线,到达黄道带。收容从共和国归返的所有部队后,撤退路线随即由联邦军本队进行封锁。自联邦防卫线后方由军团炮兵轰击的反突击火力,毫不留情地炸碎吹散了不肯死心穷追不舍的「军团」追击部队。 返回联邦势力范围内的机动打击群与运输卡车,就这样抵达高速铁路的终点站──贝勒德法戴尔市总站。 玻璃与金属打造的行道树将街景点缀得美不胜收。一度镶嵌在地上后便永不飘逝的玻璃落叶铺满石板地,丰盈豪奢的淡金色阳光被玻璃万叶打散。 在这呈现温暖蜂蜜色的光景中,辛驾驶着「送葬者」喘了口气。从昨天半夜到现在,已经连续奔忙了半日以上。除了这份疲劳之外,至今压抑在内心的徒劳感,也在到达安全地带的松懈心情中渐渐浮上表面。 徒劳感。没错。 他们没能让共和国国民全体避难,失去理查与他麾下的联队,又没能阻止包括阿尔德雷希多在内,与他们同为八六的亡灵。 民众跌跌撞撞地从停在总站前广场的运输卡车下来,然后就这样累得瘫坐在地。 原本用来载人前往避难区域的卡车被派来暂时支援撤退行动,有很多共和国人还留在广场上。他们看到同胞的惨状与「女武神」的出现,开始议论纷纷。 八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下一班避难列车为什么还没到?预定之后抵达的同胞呢? 葛蕾蒂开口打断这些杂音,告诉大家: 『各位,辛苦了。难民就交给这里的负责人员,我们也回营吧。』 『好了,大家再辛苦一下,很快就可以冲热水澡上床睡觉喽。』 机动打击群的宿营位于这座都市再后面一点的位置。在语气故作开朗的蕾娜与布里希嘉曼战队的带领下,第一机甲群开始移动。 行动了一整天以上的人员,就算有服药应该也快撑不住了。为了让他们尽早回营休息,先锋战队让出移动路径,将座机停靠于玻璃路树林立的人行道。 为了活动身体,同时也想吸点新鲜空气,辛来到了驾驶舱外。 其他队员也各自离开驾驶舱活动身体,或是拿水浇在头上。大家都呼出长长一口气,消除身心的疲劳。 这时,一阵尖锐的声音飞来。 好像要保护同伴们似的,无意识地将「送葬者」停在其他「女武神」与难民之间的辛,只因为碰巧离难民最近就变成了首当其冲的一个。 「你这个八六,长了一对红眼睛就是因为你是杀人凶手外加吃人怪物!肮脏的有色人种,派不上用场的无能劣等种!」 可蕾娜与安琪一听,横眉竖目地站了起来。 莱登凶狠地眯起眼睛转向对方。包括达斯汀与战斗属地兵们在内,其余「女武神」与处理终端也都带着冰冷的眼神一齐转头看去。就连似乎想等到部下全都回营再走,还没从座机下来的葛蕾蒂的「女武神」也转头过去。 发出喊叫的,是一个钻出同胞之间想上前兴师问罪的白系种青年。立刻有宪兵上前制止,使得那人别说接近辛,还没跑出广场就被制伏,被人从左右两边扣住手臂而失去行动自由,却还硬要往前冲。 他硬是把一只手臂伸向前方,手里紧握着一块来路不明的烧焦破布。 「都是你们害的。反正你们一定是不想保护我们,就故意偷懒摸鱼……她是被你们害死的。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肯保护我的妹妹!」 在广场的远处,民众人潮后方的铁轨上,就像瑟缩着躲在众人背后一样,一辆烧焦得原形尽失的列车映入眼帘。 就是那辆被烧夷弹击中,起火燃烧的同时仍然疾驶而去的避难列车。 也许是被关在里面的难民到头来一个都没得救,也或许是这件衣服的原主不巧坠入了死者的行列。事实辛无从得知,只知道…… 一定是死了。死在那炽烈燃烧的列车里。 在那「牧羊人」恶意纵火的列车当中,死在八六的亡灵带着恶意打造出的焦热地狱之中。 忽然间,一种巨大的激动情绪涌上心头。 辛无法忍受地咬紧牙根,宣泄内心情绪般吼了回去: 「那你说!」 「那你说,你们为什么不自己战斗?」 青年顿时面现怒色。 「你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从来没想到要战斗?长达九年被『军团』围困,九年来一次胜仗也没打过,怎么还会以为你们不用战斗?为什么能放弃战斗的力量与意志,而且根本不在乎?为什么能漫不经心地──毫无根据地以为永远会有人代替你们去战斗,去保护你们?」 只会要自己以外的人去战斗。 只会叫自己以外的人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从来不会对此感到恐惧? 自己保护不了自己,连自己的生死都交给别人负责,作为生物丢脸难看到这种地步,为什么都不会害怕?更不要说在这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军团」战争当中,那场大规模攻势已经证实了要塞群与共和国都保护不了人民,暴露出他们令人绝望的软弱无力。 为什么你们还能…… 继续如此地软弱? 「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试着保护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你们为什么甚至不试着保护自己?」 至少如果你们能够保护好自己…… 这样辛与八六就不用看到那么多共和国人死得那样凄惨的场面了。 就不至于因为无能为力,被迫见死不救了。 像那种没有人预想过的死法…… 「共和国人」本来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死给他们看。 「为什么你们可以永远这样,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这话绝不是语带非难。 反而是悲痛、呕血般的声音。 是一个人认为他人的死亡,而且是背负着涂炭之苦的死亡太过悲惨,不该发生的那种语气。 青年被震慑得无话可说。 辛无法再忍受下去,移开目光快步离开现场。 走在被永不凋零的玻璃叶片打散的阳光洒落的七色光彩中,有人追了上来。一看,原来是马塞尔。 他原本与葛蕾蒂同乘一架「女武神」,看来是直接下了她的座机追过来。被他呆站在背后找不到话讲,辛呼出一口气降低自己的内部压力说了。 一看到马塞尔的瞬间,后悔之情随即涌上心头。 「……抱歉。」 马塞尔疑惑地皱眉。 「干嘛道歉?」 「我那样讲的意思──并不是在怪他们太弱,或是觉得他们会死是因为他们太弱……」 辛想起了尤金的事。 他已经战死在西部战线。 辛并没有认为他会死是因为他太弱。 自己应该没有冷酷到能无动于衷地一口断定那一切都怪他们太弱。 马塞尔用点头打断他的话。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那家伙上了战场,只可惜力有未逮而战死了。可是……」 可是── 正因为如此── 「看到一些人一场仗都没打过就直接送命,让人心里很难受,你说对吧──……」 「──是啊。」 「那些家伙,为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而且这明明不是我或你的错,不知为何却觉得很煎熬,搞不懂为什么……那些家伙也是……」 马塞尔压低猫眼般上扬的双眸说了。他也已经度过了一年以上的战场生活,送走了众多战友。他带着这份哀伤说: 「我们都宁可他们别死,你说对吧……」 青年连带着其他难民都被宪兵们推进火车站内免得他们再和军方起冲突,但落在玻璃与阳光路树下的冰冷沉默依然无法散去。 就连辛也在发泄完毕后直接走远,莱登、安琪与可蕾娜,还有托尔与克劳德也都没追过去。 他们也没那心情去追他。 本以为即将结束的战争,本来期望能结束的战争,终于看见尽头的这场「军团」战争…… 战局在仅仅一夜之间被颠覆,又显出了无法结束的可能性。 这半年来,战斗到底赢得的战果全数化为乌有。他们这半年来的奋战也许全都没有意义。 他们至今所做的一切,也许全部,全部,都是白费力气。 火焰流星在那一夜坠落在人类的所有战地,空虚与疲劳、徒劳感与无力感,以及熟悉不已的虚无都在那个夜晚铭刻于心,其实一直在内心深处闷烧。 在第八十六区铭刻于心,永难磨灭的虚无至今仍在脑海角落不停呢喃,告诉他们这世界其实不需要人类,从以前到现在都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容身。 之前他们还能告诉自己作战即将开始,他们还不会放弃,借此抽离、压抑情绪。 做到这种地步帮助到、救到的却是…… 托尔轻声说了一句: 「真搞不懂我们救到的怎么会是那些家伙。」 「……是啊。」 他们去抢救救援派遣军,顺便也算抢救共和国人,可是没办法救到所有人。 作战失败了。 决心赴死留下殿后的少将与他的部下们,都在无人救援的状况下捐躯。 那些沦为「牧羊人」的昔日同胞早已撒手人寰。 在第八十六区并肩作战的同袍都死了。撑过大规模攻势的同袍,也在这半年内死了好几人,结果却…… 忽地涌上心头的激动情绪,让克劳德狠狠咬紧了牙关。 同样是共和国国民,他的哥哥……执意作为指挥管制官一同战斗的哥哥恐怕都已经捐躯了。 为什么那些家伙就可以…… 为什么像他们那种想也知道不会反省,更不可能感谢别人,只会怨天怨地搞到自己无处可去,丢脸难看的东西…… 可以活下来? 救到那些家伙,竟然是自己与同袍们获得的唯一战果。 无处宣泄的徒劳感当头压下,挤碎整个躯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战,至今又到底赢得了什么成果…… 「如果我有做到过什么,老哥他……」 无意识之中,这句话脱口而出。 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他的哥哥、这场作战、那位少将、担任殿军的那些联邦军人、不幸捐躯的那么多同袍…… 他并没有特别想救共和国人,到现在还是觉得那种人要死就去死无所谓,但也并没有希望他们所有人哭叫、痛苦而凄惨地死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那群丢脸难看的共和国人…… 「就不用死了……我……」 即使他们就是那种货色,他并不想看到他们死;如果他有做到过什么,是否就不用看到他们凄惨死去的模样──…… † 机动打击群归返总部基地,换言之就是数千架机甲与人员的运输工作。光是器材的装载工作,照道理来说都不可能在今天内完成。 把工作交给日程提早了两天却仍然做好万全准备等待他们回营的负责人员,战士们回到宿营的临时基地,比正常时间稍微早一点休息。 疲倦程度到达极限的人直接上床睡觉,不到那个地步的人也去冲澡,吃点轻食喘口气。没有疲劳概念的「清道夫」们卸下弹药与能源匣,接受运输人员的命令忙进忙出,临时基地的工作人员用特大托盘把装了咖啡的纸杯发给大家。 不过包括蕾娜在内,指挥官们当然还不能这么早就休息。 「我明白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辛。」 听完所有重要报告,蕾娜告诉站在眼前的辛勤务时间就此结束。她身为指挥官,分配到了这间虽然小但只供她专用的房间。 「好,你也早点休息……虽然有点晚了,要不要吃个饭?你太累的话,我可以去帮你拿。」 「不用,我想看看大家好不好。」 大家应该已经吃过饭了,但他们一定愿意花点时间喝杯咖啡还是什么的陪她。 「不过,在那之前……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辛听懂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 「……好。」 之前蕾娜一定是告诉自己现在正在作战,一直忍耐到现在。 虽然忍耐到现在,但应该已经撑不下去了。 蕾娜站起来,抱住了眼前的人。她把手臂绕上去紧抱对方,脸孔埋到他的胸前。 霎时间,泪水夺眶而出。 她没办法把头抬起来,挤出声音说了: 「对不起。辛你一定也很难受,我却只顾自己……」 无论是选择复仇的「牧羊人」,或者虽然是共和国国民,但那样严重的死伤。 对心地善良的你来说,一定…… 「嗯……不过,我刚才已经稍微发泄过了,所以没关系。」 蕾娜猛地抬起头来。 辛发现自己说溜嘴了,但为时已晚。 蕾娜倒竖柳眉鼓起脸颊噘着嘴唇,心情明显荡到谷底。 「你找谁发泄了?莱登?还是菲多?」 银铃般的嗓音也变得咄咄逼人。 这得怪辛不小心把找蕾娜以外的人诉苦的事说出来,但他觉得她也实在没必要连莱登或菲多都要吃醋。 「……是马塞尔。」 「原来是他啊。那我晚点得好好逼问他一顿才行了。」 「手下不留情?」 辛想起自己在征海舰上说过的话,于是这么说。蕾娜一听,好像也想起以前曾经有过同样的对话。她倒竖的柳眉恢复平坦,轻声一笑点了点头。 「是呀,绝不宽贷。」 「马塞尔不是蕾娜的部下吗?被上司恶整就太可怜了。」 「什么……辛你还好意思说我?」 两人小声地笑成一团。 霎时间,一颗泪珠从蕾娜的眼中滚落。 「……结果还是抛下他们了。抛下那么多人。」 「──是啊。」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看着他们死掉。理查少将也是,为了我们捐躯了。」 就这样让他们丧生了。 没能救到他们。 终究是灭亡了。 共和国没了。 我出生长大的祖国,终于…… 还是灭亡了。 所有人,统统都死了。 「我没能救到他们。我真的不想抛下他们,很想救他们,不想让他们死,可是我没有能力。我……都怪我……!」 「这不是蕾娜的错。不过……」 她感觉到一双手绕到了背后。练出肌肉,坚硬而强悍的臂膀。厚实的机甲战斗服(Panzer jacke)底下,藏着比她更热的体温。 「我觉得你会想哭是人之常情──因为这一定让你很伤心。」 蕾娜被他抱进怀里。彷佛无声地告诉她,你可以哭没关系。 所以── 为了灭亡的祖国,想着那许多的牺牲者。 蕾娜放声大哭了一场。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星历二一五○年 十月十九日 D+18日 在「军团」支配区域内往返四百公里,以他们的主观而论没做出堪称战果的结果,外加有太多人惨死在眼前。 想必是真的累坏了吧。芙蕾德利嘉四处巡视,关心一回到基地心情放松就缩进房间里睡觉的处理终端们。虽然隔着关闭的房门,但至少可以听听有没有人被噩梦所扰,或是发出些许偷哭的声音。 身为只能对少数几人报上真实姓名,成天受人保护的女帝,这点小事是她应该做的。 不知道是这条蝰蛇觉得自己年纪较大理当如此,还是自以为跟芙蕾德利嘉一起留在基地就等于是受到辛等人托付了,维克隔着数步距离跟在她后头,忽然开口: 「可否问你一个问题?罗森菲尔特。」 「何事?」 芙蕾德利嘉连眼睛也没转去。维克对着她的背后提问。 没错,她或许是某个大贵族的私生女。 尽管在帝国是受人避忌的混血,或许也接受过统治者血统该有的教育。 即使如此……就算是这样好了…… 那双帝王紫眸当中,浮现出不解──以及疑念。 「你不过是个吉祥物罢了。我不懂你为何对八六──对将士们抱持着这么大的责任心。」 报告书投影在全像视窗上,但维兰参谋长看也不看,开口说道。这里是他在西方方面军联合司令部的办公室。 「──关于最初目标也就是救援派遣军的撤退,只付出最小程度的损害就达成了目标。『破坏之杖』、装甲车辆与装甲强化外骨骼的回收,也达到了目标数量。」 战局恶化到如此地步,加上已经不只是忙到不可开交的事务工作量;这半个多月来参谋本部的状况糟到极点,这人处事却依旧面不改色,让葛蕾蒂体会到这个战友确实是君临昔日帝国的大贵族之一,是如假包换的怪物。 为了不让别人察觉到状况的变化,与他内心的想法,表情不用说,就连思考也能操控自如,完美地武装自我。让别人看到的,永远是合理与冷静透彻的假面。说不定连面对自己的时候也一样。 这种统治阶级的非人化,已经跟机械相差无几。 对他们来说,不只是把臣民视作家畜,战斗属地民视作猎犬。对他们来说,就连家族子女甚至是自己本身,都是用来指挥军队、统治民众的工具。 只有比记忆中增添了些微犀锐的漆黑双眸还残余了一点人性。 跟她过去所看到的,是一样的荒凉与悲凄。 是那种对战场剥夺一切的无情与自己的无力,抱持愤怒到最后残留的痕迹。也是终究跨越了这一切后剩下的──感情的余烬。 「至于第二目标也就是共和国人民的避难,你们成功运送了超过三成比例的国民。除此之外,也确认到敌方指挥个体的永生化以及行为修正。称得上战果丰硕了,维契尔上校。所以葛蕾蒂,你别摆这种脸了。」 「你没资格说我,『参谋长阁下』。」 参谋长敏锐地听出她话中有话,扬起一边眉毛。一旁候命的少年副官紧紧抿着双唇。 彷佛代替某人强忍内心的激动情绪,彷佛顾虑某人不断失去所有而留下的伤痛。 参谋长察觉到了,单薄眼睑切换心情般暂时降下,拭去战刃般的锐利。 「……亚纳少将的事我很遗憾。不过,我觉得很像是学长的作风。」 「是呀。」 她就是想让他说出不该吞下去的这句话。不是为了理查,而是为了眼前的他自己。 为此,她继续说了: 「还有──理查学长有话要我带给你。」 「说吧。」 「他叫你不准再变回刽子手……他说其实你搞得他很烦,他受够了。」 像是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话,参谋长眼睛张得更大了一些。 然后,他长叹一口气。 带着露骨的厌烦表情。 「还以为最后要说什么──这还要他说吗?从那时候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他以为我现在是什么身分?我现在的立场能杀的臭铁罐比当时上前线多得多了,谁还要回去当装甲步兵啊。」 他讲得像是由衷敬谢不敏,却忽地眯起眼睛笑了。 带着自第二次大规模攻势以来,恐怕是首次露出的笑意。 「还有,我早就知道学长被我搞得很烦了。知道是知道,不过学长可是比我大了足足十岁耶。当时亚纳阁下已经是一家之主,是人生经验丰富的指挥官,照顾青涩可爱的年轻人也是应该的吧。」 葛蕾蒂露出柔和的苦笑──不像她当时并不了解理查的心情,这家伙竟然是明知故犯。 「你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个烂人。」 「你这只黑寡妇有资格说我吗?」 专杀「军团」的母蜘蛛。失去未婚夫后,那一身彷佛殉夫的丧服与战斗的模样。 葛蕾蒂笑了。 尽管不能用来代替失去的部分,她心里想着得到的那许多人事物。 想着她该守护的人事物。 「不再是了。」 在共和国国民的避难区域内,联邦为战灾孤儿准备了收容所。赛欧把队长的孩子交给这座由联邦军宪兵队维护管理的设施照顾,向担任所长的宪兵部队长解释状况,诚心诚意地请求对方多多关照。 然后在爽快答应的部队长与他留在那里的男孩目送下离开。 接着赛欧搭乘列车花上几天时间,从前线回到了圣耶德尔。 即将下雪的首都比他启程时气温骤降了更多,不过看起来,原本紧绷刺人的危险气氛姑且算是平息下来了。 可能是因为炮弹卫星自从上次发射之后就不曾再有空袭,就算还有下次,军方也已经公开声明最起码可以预测时机。远离前线战况的首都就跟以前一样没受到太大影响,军方也仍然运用战斗属地勉强维持住战线。 只是…… 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赛欧瞥见上次那个痛批恩斯特政权的游行队伍走向与他相反的方向,而且这次连军方的无能也成了批判对象。 作为队伍中心的几名青年在这十几天内弄到了符合季节的大衣,队伍声势也在这十几天内壮大了不少。看到他们大阵仗地占据人行道一侧的空间边走边高喊政治主张,这边这条人行道上偶尔也有几个人驻足,隔着马路听他们说话。 赛欧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不太舒服。 流过街上的玻璃碎片般的声音也来自投影于大楼墙面的街头电视全像萤幕。新闻节目正在报导这几天的战况。 几天前共和国灭亡的新闻并没有被大肆报导。 但是接下来报导的联合王国龙骸山脉山麓地区预备阵地带失守的消息,对当地与联邦都造成了冲击。 而且联邦南部第二战线也有部分战区失守,自此以来,赛欧从前线回到圣耶德尔的这几天期间,新闻节目天天报导的都是战况相关新闻。 简直像总算想到现在是战时似的。 实际上在这种状况下,恐怕没有人看不出战况正在恶化。笑容消失已久的年轻女性主播,用严肃紧张的表情与声调传达某个战线的最新消息。 赛欧抬头看着新闻喃喃自语。他的翡翠般双眸也在紧张感与一抹危机意识之下,变得更显锐利。 「今后,不知道会变成怎样?──这场战争……」 还有,我们呢? 眼角余光看到少年副官终于放松心情呼了口气,葛蕾蒂也吐出憋着的一口气。参谋长抬头看着她──想必同时也注意到副官的举动──回到讲到一半的话题。 「包括西部战线在内,联邦的各战线目前勉强维持在胶着状态。接下来无论是要维持现况还是打破僵局,都需要获得情报做进一步分析。」 葛蕾蒂眼睛转去,看到他耸了耸肩。不特别争强好胜,但是绝不给人可乘之机,作为一名参谋长,只是说出完成他的职务所需要的准备工作。 「我要对『无情女王』──瑟琳·比尔肯鲍姆重新进行审问……首先有必要细查她握有的情报哪些是谬误,哪些是事实。」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共和历三六八年 八月二十七日「大规模攻势」两天后 第一行政区 「我也没资格说别人,但是──看看你这是什么德性。」 共和国军于九年前全军覆没后,现在的共和国军人丝毫没有承袭他们的遗风余泽,说到底,不过是滥竽充数的乌合之众罢了。 竟然能丢人现眼到把祖国沦陷的日期拖延个几天都办不到,卡尔修达尔任由裂开的腹部洒出一堆不该掉出来的东西,兀自嗤笑。这些人没有接受过充分的军事教育,偷懒不做训练,唯利是图而不肯学习尊严与义务的精神,最后根本无从抵抗「军团」的入侵,只好迎接这种下场。 早就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无线电或知觉同步了。不只是枪声与怒吼,就连孩童般哭叫的哀号也不知道断绝了多久,如今只能听到烧毁的白墙街道上爆开的火花与火海煽起热风,轰轰翻滚吹向高空的低吼。 不像那些没受过像样的教育,也没受过训练,却仍在战场上撑过了这九年的八六们,在这之后想必还会稍作抵抗一阵子。 卡尔修达尔原本以为不会是这种状况。第八十六区尽管有能力战斗,但是提供支援的生产工厂与发电厂都在共和国八十五区内。假如铁幕继续阻隔内外区域,八六们将会随着共和国的沦陷而失去一切补给,无关乎战斗意志的有无,注定束手无策地被「军团」吞没。 结果跟他想的不一样。 因为蕾娜开启了隔开八十五区与第八十六区的铁幕。 「我是没这个资格说你,但是──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简直没个样子。把妻女都丢下,最后好死不死竟然堕落到变成人类公敌?」 已经连挪动一下身体都有困难的卡尔修达尔面前,默然伫立着一架重战车型。 战斗重量一百吨,总高度足足四公尺,雄壮威武宛如陆上战舰。被大红火光映照的铁青色装甲,明明置身于战场中央却光亮如新,两挺重机枪与两门战车炮,准星甚至都没有对着卡尔修达尔。 彷佛在说一个即使摆着不管,自己也会死的脆弱人类不须劳烦它特地抬脚踩死,那种霸主的傲慢。 卡尔修达尔抬头看着它,用面无血色的脸庞冷笑了。 「你的女儿,跟你是真的很像。爱作白日梦,成天只会讲好听话──而且不肯死心到了没药医的地步。我看她就跟你一样,会跟这世界名符其实地抗战到死吧。对现在的你来说,她一定会变成最大的敌人。」 对于明明有妻子与女儿,到头来却与人类……与我们共和国为敌的现在的你来说。 对于变成杀戮机器们的指挥官,竟然能够容忍自己麾下的「军团」把心爱的家人凄惨地撕碎践踏致死的,现在这个丢人现眼的你来说。 重战车型默然无声,伫立于卡尔修达尔的面前。 重战车型的光学感应器,那彷佛不祥鬼火的幽蓝冷光,静悄悄地俯视着卡尔修达尔。 如今已沦为钢铁怪物的「他」,早就不可能具备口说人类语言的功能,也不具备与人类相通的思考模式。 即使如此,卡尔修达尔仍然看出了它想问什么。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趁你作为人类的性命结束之前。 卡尔修达尔用失血过度而变得比纸更白的脸色以及已经紫到发青的嘴唇,不屑地回答。 也许对现已化身为「军团」的「他」来说,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友情表现,但是…… 「免了。」 尽管自己早已对这祖国不抱希望……但自己可还没落魄到那种地步,会想变成受困于亡故旧主的命令,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只能顺从杀戮冲动的可悲战斗机器。 他把始终握在手里的手枪,把这个不到一公斤却重得难以置信的东西,举起来用枪口对准了太阳穴。第一发子弹已经上膛,没有手动保险,采用双动设计因此不用扳起击铁,只要扣下扳机就能发射子弹的共和国军制式自动手枪,用来自杀真是再适合也不过了。 重战车型默然无声,俯视着卡尔修达尔。 ──是吗? 「我心意已决。我宁可早一步去那个世界,观赏这整个战局……我不会祝你好运,你就尽量艰苦死战吧。」 对付那个像极了你,但跟你完全不同的女儿。 对付那个只会讲好听话,爱作白日梦──无论什么人类的鬼理想被践踏多少次都绝不放弃的女儿;不像你没办法拿性命成全自己的理想,宝贝女儿还活着却自甘堕落变成人类公敌,你不知道你的女儿已经长大,恐怕会对抗「军团」与人类的恶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你就尽量艰苦死战吧。 我能祈求的好运已经给了你的女儿,没有你的份了。 「瓦兹拉夫。」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后记 好想看流星雨啊。大家好,我是安里アサト。 第一集的流星雨其实有参考来源,真希望有一天可以欣赏那样壮丽的星雨。 当然不能说这是原因,总之第十一集开头就在全大陆下了一场流星雨,以创纪录的豪雨规模为各位呈献。那么言归正传,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以上就是《86─不存在的战区─》第十一集〈─Dies passionis─〉。 ·维兰参谋长 登场人物中就属他最接近情报分析方面的职务,因此这次请他背了个黑锅。 但实际上真正把事情搞砸的,是地位远高于他的另一个人。大概在中央联合参谋本部有个大人物准备自刎谢罪……结果被身边其他人阻止了。 ·转枪退膛上弹 杠杆式枪械帅到逆天的上弹方法。我就是为了写这个才让西汀机采用散弹枪式样,这次总算用到了! 接着进入谢词的部分。 首先是从本集加入的新一位责任编辑田端氏。我们才第一次开会,您就冷不防丢出大幅提升第十一集残忍度的超鬼畜提议,真的有点吓到我。 责任编辑清瀬氏、土屋氏。构思情节的时候我明明说好「第十一集的篇幅会比较小」,结果实际动笔之后反而变得比平常更厚一本……しらび老师,理查少将初次登上封面!有这么杀气腾腾的背景照样手牵手的辛与蕾娜太棒了。Ⅰ-Ⅳ老师,新款重战车型设计既恐怖不祥又充满杀意,真的够帅!吉原老师、山﨑老师,恭喜漫画版共和国篇与联邦篇续集双双发售!染宫老师,《オペレーション·ハイスクール》连载辛苦了。也谢谢您在特典小说魔法少女IF的帮忙!シンジョウ老师,《フラグメンタル·ネオテニー》菲多终于登场了!太可爱了!石井监督,当这本续集推出时,动画新集数的播出也进入倒数阶段了吧!好期待! 然后,谢谢您赏光买下本书。我从写第一集第六章莱登的台词时,就一直很想写这次第十一集的内容了。敬请继续欣赏「另一群八六」的选择,以及他们与辛等机动打击群成员互相矛盾抗衡的结局。 那么,愿本书能暂时将您带往美丽却又冷淡,无比蔚蓝的天空之下。 后记执笔中BGM:Hotel California(Eagles) 第十一卷 Dies passionis 插图 ◆◇◆◇◆◇◆◇◆◇◆◇◆◇◆◇◆◇◆◇◆◇◆◇◆◇◆◇◆◇◆◇◆◇◆ 更多精彩热门日本轻小说、动漫小说,轻小说文库(http://www.wenku8.com) 为你一网打尽!